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祀风师乐舞 作者:藤萍 内容简介 婆罗门,即是印度社会的祭司,掌握神权,垄断文化教育。刹帝利为王族,武士,掌管军政大权。吠舍是农民,手工业者和商人。首陀罗是被雅利安人征服的印度原有居民,南方的达罗毗茶人和后来被雅利安人征服的其他部落,大约就是奴隶 前言 只要对印度文化稍微有一点点了解,就应该知道印度的“种姓制度”。所谓“婆罗门”,是种姓制度的最高阶层,其次为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。种姓制度大约起源于公元前1000年。其原因大约是因为印欧语系的雅利安人在公元前1500年左右入侵印度,当时印度处于王政时期,雅利安人的入侵遭受到原有居民,主要是达罗毗茶人的激烈反抗。最终达罗毗茶人或被赶走或被奴役,雅利安人蔑称达罗毗茶人为“达萨瓦尔那”,意为“敌人”。而雅利安人自称为“雅利安瓦尔那”,意为“高贵者”。雅利安本为“高贵者”之意。达罗毗茶人皮肤较黑,雅利安人皮肤较白。“瓦尔那”即为“种姓”的意思。 这个时候,产生了印度宗教的最早的渊源,吠陀。吠陀的原意为“知”与“学”,即佛教用语之“明论”。史称“早期吠陀时代”。之后瓦尔那制度演变为四种姓的种姓制度,而吠陀教也转变为婆罗门教。此时为“后期吠陀时代”。在早期吠陀的经典《梨俱吠陀》的第10卷中称原人(我想是类似盘古的神人)“其口转化,为婆罗门;两手制成,为刹帝利;尚有两腿,是为吠舍;至于两脚,作首陀罗。” 婆罗门,即是印度社会的祭司,掌握神权,垄断文化教育。刹帝利为王族,武士,掌管军政大权。吠舍是农民,手工业者和商人。首陀罗是被雅利安人征服的印度原有居民,南方的达罗毗茶人和后来被雅利安人征服的其他部落,大约就是奴隶。 前三种种姓称为“再生人”,据说可以通过吠陀的宗教仪式获得第二生命,婆罗门和刹帝利都是雅利安人的血缘,属于统治者。后印度历史文化的发展,又给了婆罗门更多的权利和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,刹帝利虽然手握大权,但是婆罗门由于手握“神权”,所以地位至高无上。 所以我借用了“婆罗门”这个词,来形容一种“高贵的、不同种族的、不祥和最残忍的”的血缘。原因固然是因为“婆罗门花”这个词看起来很漂亮,但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表现所有的我想表现的内涵。关于婆罗门的各种各样的制度和婆罗门教进化为印度教和佛教“长期共存”就没有必要多说了。其实我比较感兴趣的也只是印度文化早期的历史,吠舍的许多思想都是很有意思的,不过与通微一点关系也没有,呵呵。 说正题,一开头扯得太远了。说到通微,真的让我欲哭无泪,这个“世上最不祥之人”,真的不祥到连作者也跟着一起倒霉的地步。第一次写通微的故事,写砸了被退稿是小事,我可以再写,反正本来就写得不好,但是,第二次再写,Word2000坏掉,完全坏掉,让我写了两万个字的故事死亡在半空中,接不下去,也复制不出来,再加上我向来没有保存在软盘里,或者保存好几份的好习惯,第二个通微就此光荣牺牲了。不要紧,我重装word2000再写。写第三个通微,让我来算一下,一共死机多少次?六次!我电脑里一共有六个版本的第三稿通微,“巧妙”各有不同!我又有从来不按计划的坏习惯,写过了一次的东西决不肯再写一次相同的,所以死机一次,丢掉一些东西,我接下去写的必定和我原来写的不同。所以成型的是第七版第三稿的通微。复杂吧?傻笑。虽然这一篇我很幸运地写完了,但是过程颠沛流离,苦不堪言。 不过所谓“大器晚成”,经过我这么辛苦才“出世”的通微,感觉也比我前几次定的要好一些吧,只是他为情“痛苦”的时间可能太长了一点,那是我对节奏的把握不太好,不应该拖那么长的。也许,因为这是“第七版第三稿”通微,所以也许形象和原来书里写的稍微有一点点偏差,或许不够那么干净得一身莲花香站在红尘外,但是却多了一些激烈的感情,一些属于强烈挣扎的凄厉的东西,这也是我原来设想的通微缺乏的。我本人没什么性格,所以写的人物也常常没什么脾气,汗——所以总是要努力一点,写个不一样的人出来。这一次凄厉得晚了一点,希望下一本可以把上玄写得气派和强悍一点。我就是太温吞、太温吞、太温吞…… 千夕依然是个很漫画的女孩,呵呵,我也说不出来,大家自己看吧。 还有关于诗词。这是个很“怪力乱神”的故事,神仙、鬼怪、妖孽、和尚,什么都有,就是正常人不太多。呵呵,虽然也设定时间在宋朝,但其实没多大联系的,所以我就偷懒,没用那些北宋早期的诗词,用了纳兰的——嗯,我招了,因为人家实在是个纳兰迷——自然而然就……汗颜,大家看看就算啊,不要和我一般见识。 还有那首《好事近》“倚然有恨,五年魂断樱花。隔窗有明月莲蓬,不知坐拥锦榻。无谓伤身伤神,一意守归期归涯。依然为我离殇,五年魂断樱花。”这是我编的,非常明显,汗。暂时想不出还有什么要解释的,先到这里了,微笑,现在我只在想,下次定要写一个“世上最幸运之人”,以免我跟着倒霉,这种话不能乱说,真是灵验极了。呵呵。 修改补序:此书真的是第三稿第八版了,呵呵,经过一次修改,有一点要解释。因为要把非夕的情节提前,所以我删去了圣香和通微的一段。以言情的角度,前奏拖得太长太慢是一件坏事。但是我个人挺喜欢这一段的,因为我喜欢圣香嘛——而且这一段可以体现一些圣香内心深沉的想法,体现的不仅是性格,还有思想。一个人物,并非只有讨人喜欢的容貌和性格就算成功,至少,我觉得还要有一些值得感慨的思想。也写出一点人物之间的友情,那本是我最想写的。所以移到后面去做番外,如此。谢谢——呵呵—— 第一章 跟随 开封。 西风馆。 秋天,本应该满天落叶的季节,但在西风馆里,却赫然是四季花开的季节。 雪白的栀子,粉红的樱花,不适时的贝母和鸢尾,盈盈碎碎地开了大片。 夕阳柔和的光,在照射完花朵之后,渐渐地,敛去了颜色。 天空变得深蓝起来,随后,星星一点两点三点地出现。 是夜,快要降临了。 在清香遍地的栀子花丛中,有一个人眼看不见的影子,在缓缓地飘浮。她并不美,苍白的脸色,有着一双很大的眼睛,因为苍白的脸色,所以显得那眼睛分外地乌黑幽深,盈盈地,可以映出人影的清澈。她充满着灵气,一袭白色绣着樱花的长衣长裙,赤裸着脚,在风里飘浮, 通微、通微、通微…… 默默的呼唤,温柔的眼眸,白色樱花似的女孩双手合住一朵栀子花,凝视着西风馆的门口。 过了一会儿,西风馆的门轻轻动了一下,有个人带着花锄出来,一身道袍,手里端着一盆杜鹃花,走出了馆门口,把花盆端到墙脚下,轻轻打破花盆,然后用花锄锄地,挖出一个洞来,把杜鹃花栽下去。 通微!栀子花丛中的女孩立刻就笑了,喜气洋洋地跟过去,轻轻地飘浮在那栽花人的背后,对着他说:“通微,你今天出来晚了,我以为你在里面睡着了,原来你又在那里准备种花。我帮你算过了,西风馆已经有了三千四百九十六颗会开花的东西了,再种下去,花神都要被你引来了,我就不能呆在这里了。通微,你寂寞吗?没关系的,我会一直陪你,可惜你都不知道……”白色樱花似的女孩自顾自在通微背后自言自语说了半天,回过神来,才发现通微已经移到了另外一边的莲花塘去,连忙又跟过去,悠哉游哉,似乎很惬意地跟着他看月亮。 月亮出来了。 通微种好那一盆杜鹃,在莲花塘里洗干净了手,就安安静静坐在塘边闻着莲花香,望着月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他的眉若远山,萦绕着水云山般的孤意和一种闭门无声的清冷,充满了一种干净出尘的感觉,很像画中的人物。 他约莫二十多一点的年龄,他背后的那个东西,如果是个女孩的话,约莫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。那女孩一直跟在他背后,像一只悠哉游哉的小鸭子,跟着母鸭子在水池里游啊游的,满心惬意,心满意足。 而显然,被她跟在身后的男子对她的存在浑然不觉,只是抬着头,抱着膝,一如五年来的日日夜夜,日复一日地,望着明月,等待着什么。 “今天晚上的月亮好漂亮啊,通微,你还记不记得,在我九岁那年,你身上开始有婆罗门花香的时候,那天晚上的月亮,就像今天这么漂亮……”女孩兴致勃勃地自言自语,自己说给自己听,完全不介意被她跟在背后的男子,究竟是不是听得见她的话,就好像她这样自说自话已经很久了,很习惯了。 她九岁的时候,是距离今天十一年的那一天…… ※ ※ ※ 十一年前。 翠眉镇。 小园。 小园是一处富贵人家的庭院。这户人家平日深居简出,很少与人交往,透着一股神秘和安祥的气息,但是偶尔窜窜门子,却觉得主人文雅有礼,是书香门第。这样的人家,和镇上的粗鲁农夫也不是十分相处得来,虽然在镇上名声很好,但卓然是翠眉镇一种与众不同的风格,所以很少人会往那里面去的。 从小园的墙外看进去,只看得到,满园的樱花,总是在不停地落。 “通微!通微你在哪里啊?”一个娇稚柔软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叫:“通微啊,姑姑说要吃饭了,我好饿好饿了,你在哪里啊?出来啊,不玩了,吃饭了。”她拖长声音叫。 “等一等啊,我在找黄黄,它跑到屋顶上去躲起来了,不知道怎么回事。”一个清脆的男孩子的声音从左边一间房子的屋顶传来,“你等一等好不好?我把黄黄抱下来,否则我去吃饭了,门一关,它就飞不走了。” “黄黄不是很喜欢通微的吗?为什么要跑到屋顶上去躲起来?”女孩奇怪地问,然后又嘟着嘴说:“我好饿好饿了。”她推开那房间的门,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屋顶的横梁。一个穿着白衣服的男孩爬在横梁上,伸手去够躲在横梁构架深处的一只黄色的小鸟。 那黄色的小鸟似乎很惧怕那小男孩,他一爬过来,它就往屋顶里面躲,害得男孩不得不继续往前爬,整个人都匍匐在窄窄的横梁上。 女孩看得有些害怕,小心翼翼抬头,“通微,别爬了,你快下来,黄黄它躲着你呢,说不定它躲着你玩的,下来啦。” “不怕,我会武功的。”男孩子笑着说。 女孩皱了皱鼻子,吐舌头:“你会武功,你才和姑姑学了两年,就叫做会武功了?姑姑说,要练十几年才会呢。我才不练,这么辛苦又这么麻烦。” “练武功很好玩的。你看。”男孩突然一拍横梁,平平地向前飞了出去,他这一掠,与横梁齐平,虽然扑得不远,但是在他的年纪来说,已经算很难得了。他飞出去之后,很轻盈地一把抓住那只小黄鸟,一脚在对面的墙壁上一点,轻飘飘地落了下来。 女孩瞪大了眼睛,羡慕又佩服得五体投地,“给我给我!好好玩!” “千夕……哎哟!”通微抓住小黄鸟过来,本来笑吟吟的,但是突然那小黄鸟狠命地啄了他一下,啄得他鲜血直流,通微吃痛,一松手,小黄鸟就逃难般飞了出去。千夕、通微和黄黄相处这么久,从来没有看到它这么害怕过,出了什么事吗? 女孩千夕突然吸了吸鼻子:“咦?” 通微转过头看着千夕:“怎么了?” “好香啊,”千夕奇怪地东嗅西嗅,“莲花的香味,嬷嬷煮了莲子汤吗?” 通微满脸困惑:“没有啊,我都没有闻到。” “有的,明明就有的。”千夕嗅到通微身上,像发现了稀奇的大事,“是你身上的香,你擦了什么?擦了姑姑的香粉?” “没有!”通微跺脚,“我没有!娘的东西,我从来都不碰的!我哪里擦了香粉?”他闻了闻手背上的伤口,很吃惊地说:“是……血!是血的香!我的血有一股莲花的香味,怎么办?它错了,它肯定香错了,怎么可能,我的血会香呢?” 千夕也满面疑惑,闻闻通微的手:“可是真的是你的血香啊,很好闻呢,莲花的香气。” “血不是应该是不会香的吗?”通微闷闷地问。 千夕凑过嘴,轻轻地在通微手上碰了一下,舔舔舌头:“不甜啊,真的是血哦,不是嬷嬷的莲子糖浆。” 通微被她舔了一下,脸上一红,连忙收回手,跺了跺脚,觉得她这样很不好,但是哪里不好,他又说不出来。 而千夕浑然不觉,只是继续舔舔自己的嘴唇,补了一句:“真的不甜的,不骗你。” “你不可以咬我。”通微把手放在背后。 “我没有咬你。”千夕很认真地说:“是黄黄咬你,它害怕了。” “它和我最好了,为什么要害怕?”通微嘟嘴,“我又没有欺负它。” “它怕你身上的味道。”千夕清脆地说,眨眨眼睛,“你看,蚂蚁都搬走了,它们绕着你走。”她指指地上。通微低头,就看见一群细细的蚂蚁队,慢慢地往外爬,走到他旁边的时候,尽量地远远绕开他,一只一只地往外走。 怕他身上的味道吗?淡淡的,莲花的气息……通微不解地看着,朦胧地觉得,似乎有一件严重的事情要发生了。就在两个孩子茫然东张西望的时候,门咯地一声被人推开了,一个少妇倚着门端着一盘水果站着,温柔地微笑:“吃饭了,两个孩子,在这里干什么呢?躲猫猫吗?”她长得很美,但是眉宇间却有着挥不去的忧愁,淡淡的,却萦人愁肠,似乎并不快乐。 “姑姑,通微的血会香啊。”抬起头,千夕毫无心计,很清脆地说。 “乓”的一声,那少妇打翻了手里端着的盘子,脸色惨白地看着通微,喃喃自语:“造孽……造孽啊……孩子……” “娘。”通微无辜地看着少妇,“怎么了?” “婆罗门花,开了,”少妇奇异地喃喃自语,然后全身脱力地坐了下来。 “姑姑。”千夕帮她拾回滚了一地的水果,“姑姑生病了吗?” “不,通微,千夕,你们过来,我有事给你们说。”少妇勉强地微笑。 通微和千夕乖乖地坐在少妇旁边,听着她慢慢地说:“我们家,是诅咒师之家。所谓诅咒师,就是在很久很久以前,传说可以与天地沟通的巫师所流传下来的血液,有着非人非妖的能力。但是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,我们族的祖先,做了一件背叛苍天的事,所以生生世世,都会被苍天所遗弃,被判为天下最不祥之人,永远……都不会有幸福……而被判断是不是诅咒师的血缘,就是这种像莲花一样的,婆罗门花的香气。”她凄凉地捧住通微的脸,“你的爹爹,就是因为遗传了婆罗门花的,诅咒师的血液,在你六岁的时候,疯狂死去。” “那我以后也会像通微一样香香的吗?”千夕不理解少妇话语中的凄凉,眨眨眼睛,天真地问。“会。”少妇凄凉地抚摸着她的头,“千夕,你的爹娘,在你刚刚出生的不久,就死去了啊。被传承诅咒的能力越强,就越早死……” “噢。”千夕眨眨眼睛,然后说,“姑姑,我好饿好饿了。” 少妇看着她天真的眼睛,她一点也没有把这凄凉的故事和她和通微的未来联系在一起,疯狂也好,死亡也好,都不如她肚子饿了重要。微微一笑,千夕天真可爱的笑容减少了她心里的哀戚,站起来,“好了,不说故事了,我们吃饭去。” 但是通微却看着自己手背上香香的伤口,若有所思地呆了好一会儿。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.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那天晚上,千夕和通微和往常一样,和通微的娘一起,在院子里面玩。 “今天的月亮好漂亮哦。”千夕望着天上出奇明亮的月,自言自语。 少妇也抬头望着月,她只觉得,今天的月,明亮得妖异,而且不祥。 “要下雨了。”通微和千夕一起坐在花园的石栏杆上,两只脚悬空荡啊荡的,突然漫不经心地说了这一句话。 要下雨了?天空晴朗,月明星稀,怎么会下雨?但是就在通微说过不久,噼哩啪啦,一阵暴雨,下了下来。 “哦,通微你好像神仙啊,呵呵,下雨了下雨了!”千夕和通微急忙跑回屋子里避雨,她抱着通微又蹦又跳,无比地开心兴奋。 孩子们,还不明白什么叫做不幸,还不明白,他们即将面对的,会是什么样的将来。少妇凄凉地望着月,那一天的月,即使在下雨的时候,也不曾被云层遮住,明亮得出奇的妖异,而且不祥。 ※ ※ ※ 开封。 西风馆。 二十二岁的通微坐在莲花塘边看月亮,今夜的月,也明亮得近乎妖异。五年来习惯了寂寞的他,望着月,也无端生出一种异样的心情,诅咒师的灵知微微一动,他就知道,今夜会有什么事发生。 突然之间,咯地一声,他刚才种下的那颗杜鹃,突然间花开萎谢,一时间,殷红的花瓣飘落满地,在新翻的泥土之中,就似撒了一地鲜血。 通微的眼睛凝视着那突然萎落的杜鹃花,定定地,一动不动,似乎看见了这世界上最令人震惊的东西。他用很平淡,很轻,很飘的语调,轻轻地道:“杜鹃,啼血而成,所谓恨血千年土中碧。千夕,是你来了吗?”此时此刻,通微眼中看见的,是遥远的,记忆中的死魂,他似乎已经沉浸在满天的白幡和漫天冥纸、安魂的歌曲之中,离开这活人的人世,已经很远很远了。 千夕。一个女孩的名字。 风雅闲适的通微,这样一个,落花寂寞,闭门无声,始终把月色和莲花融合在一起,又氤氲成气质的男子,在心里,有伤。那个伤,无可挽救,通微不是平凡男子,他的血液中,带着千百年来,诅咒师杀人族的血液,每个继承了诅咒能力的人,都会在某一天,血液中疯狂的因子发作,疯狂地诅咒杀人而死。通微开始杀人的那一天,也是他最后杀人的那一天。 他杀死了他心爱的女人,而那个女人,用她相同的诅咒,诅咒了他永生永世,不能够再杀人,她用她的命,挽回了这样一个风雅闲适的男子,然后她死,留下的,是通微眼中,永远无法逝去的忧伤和他闭门无声的寂寞。 风吹过,门外落了一阵樱花雨,淡淡地,也闲适地,在地上吹过来成一丘,吹过去又成一丘,那点点粉红殷红的花瓣…… 灵知一再地震动,一股妖异的鬼气扑面而来,通微合指一算,再算,却算不出什么所以然来。看来今夜的事,会应在他身上。灵知告诉他,有件带血光之灾的事情,一件妖异的事情,要发生了。他并不害怕灾祸,因为没有什么比杀人的诅咒更令人毛骨悚然,但是,他希望,会是千夕,在离开这么多年之后,会回来,看看他。 很可笑的奢望是不是?人,已经死去五年了,灵知发出妖异的警告,而他,却殷殷地希望,会是故去的冤魂,来探视故人。 通微蹙眉,也许,他应该去一趟祭神坛,问一问祭神坛里的千年幽魂降灵。有一个问题,在他心底已经很久了,但是却一直没有勇气去问,如果这一次是她回来了,无论如何,他都要问清楚。 “明月多情应笑我,笑我如今辜负春心,独自闲行独自吟。”他轻轻地念了两遍,才抬目向远处望去,“近来怕说当时事,结遍兰襟,月浅灯深,梦里云归何处寻。”他果真是边走边吟,拈着栀子花,顺手拈断了栀子花,然后拂袖出门去! 通微在西风馆五年,还从来没有做出过摘花折叶的事情,因为他很清楚,花与叶,都会痛,有形与灵存在于花间的,折断了枝叶,会带给花痛苦。但是他拈断了那支栀子,因为,他要出门去,他需要有个东西陪伴,顺手把那支栀子,结在了自己的前襟上。 “通微,别去祭神坛啊,降灵的鬼气太重了,像我这样微弱的小鬼接近不了他。你去了,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。我告诉你啊,杜鹃花不是我弄坏的,有个别的什么坏东西在接近你。你不要以为她是我,不是我啊。我已经陪在你身边五年了,每天天黑我就来看你,你别怕会寂寞啊,我一路陪着你,只不过你一直不知道。不过不要紧,我会保护你的,就像从前一样。”千夕笑颜灿烂,跟在通微后面自言自语:“就像五年前你发疯的那天一样,就算死掉,我也会保护你的。”她唠唠叨叨地说着,不知不觉,已经跟着通微从西风馆出去,到了去祭神坛的路上。 ※ ※ ※ 天还没有黑,降灵只有在午夜才会出现,通微缓步走向祭神坛,他可以等,反正在西风馆里,他也是一个人,一直都是一个人。 他想问,一个人死后,要如何和生的人相聚相会?降灵能够有形有影,是因为他有着千年的道行,而千夕,没有啊! “彤霞久绝飞琼字,人在谁边。人在谁边,今夜玉清眠不眠?香消被冷残灯灭,静数秋天。静数秋天,又误心期到下弦。”既然天还未到午夜,通微坐在祭神坛上,闲适地吟诗,悠然看着四下一片秋色,嗅着前襟上的栀子,眼眸里温柔的忧伤在静坐的时候,淡成了和着秋天一样的颜色。 现在本是秋天,只有在通微的花园里,才有着与时节全然不同的花丛,才有着这清芬的栀子,散发着类似同伴的气息。 千夕在通微的身边飘浮,接触着他前襟的栀子,碰触着通微的脸颊,但是他,全然感觉不到, 她几次穿越了通微的身体,试图带给他一点感觉,但是,她已经不怕失望,因为,她已经失望了太多太多次, 他还是那样闲适风雅,独自闲行独自吟的样子,也许有点忧伤,但至少,他并不太难过,他会把自己安排得很好,那就好,那就好, 天还没黑,她知道他来这里找的是谁,那是个千年道行的鬼魂,是她的前辈,但是她的鬼气微弱到她无法抵抗降灵出现的煞气,所以每次降灵出现的时候,她都必须躲得远远的,否则,只稍稍一个探头,也许就会被降灵的鬼气冲到十万八千里外去。 突然之间,一阵寒栗,千夕猛然回头,有什么东西要出现了,那个,摔裂杜鹃花的东西,它不是降灵!它是什么?它会是什么?它针对着通微来的! 危险!危险啊!千夕用尽全力对着通微呼喊,她试图摇晃通微的身体,她试图要指引通微逃离危险的方向,但是,她却连通微的一根发丝都扬不起来! 绝望地看着,遥远的树林里一团黑影,千夕心里的恐惧越来越多,它会伤害通微!那是什么?那是什么?一种妖异的、不祥的、诡异的东西。 通微!通微!快走啊!你等不到降灵出现!有个东西,它来了!千夕疯狂地在通微的身体里穿过,努力地抓住他的手,试图要把他带走,快走!它来了! 通微坐着,微微闭目,心特别明净,突然之间,心头再次微微一动,似乎被什么东西,撞击了一下。这种撞击,和上一次泛现的警兆不同,没有给他妖异的警告,而是带来一种温柔的、触动了心弦的感觉。 他已经很多年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,自从千夕死后,他未曾感觉到。心,还是鲜活的,依然是活生生地存在的,当刀划过去的时候,它依然会痛,依然会流血。 为什么在此时此刻,被触动了心弦?通微睁开眼睛,微微伸出手按住了胸口,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吗? 他感觉到什么了吗?千夕看见他似乎有些疑惑地抬起手来,按在了他的胸口,他按住的地方,不仅是他的胸口,也是她正在推动的双手按住的地方,他感觉到了吗?他是诅咒师,是祀风师,他的灵知,应该比普通人强得多,只要给他一点点的警兆,他就可以推算,是发生了什么事。 树林里那团东西陡然停止了逼近,不,它已经靠得很近,千夕回头看着它,身子簌簌发抖,把自己藏在了通微后边。那是一个长头发的女人,鲜红色的嘴唇,鲜红色的指甲,长得很美,却很阴森。她看着千夕,似乎笑了一下:“一个小鬼。” 千夕慢慢地从通微后面一点点地冒出来:“你不要伤害他。”她鼓足了勇气,“请你不要伤害他。” 鲜红色的女人笑了,“怎么见得我一定就要伤害他?小妹妹,他是你什么人?” 千夕飘浮地挡在通微面前,“我当然知道,你是食心女,是和画皮鬼一样坏的恶灵,你……你要吃人的……”她当然知道,她也是鬼,虽然是个连作孽都不能的小鬼,单薄得像一片花瓣,但是,鬼应该知道的她都知道。 “他的心很美。”鲜红色的食心女柔声道:“很寂寞,很温柔,很忧伤,像春天落满地的樱花,很美,很好吃。”她伸出长长的指甲,指着通微,“你为什么不试试看?吃掉他的心,你会得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,他并非普通人,吃了他的心,你就不会这么单薄,你就会漂亮起来了。” 千夕毛骨悚然:“他是诅咒师,你不能吃他,你吃不了他的。”她慢慢地向后靠,几乎已经和通微重合了,而通微依然没有感觉到。 食心女有趣地笑了:“是么?如果他是真正的诅咒师,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好,但是他是被封印的诅咒师,他斗不过我,就必然要被我吃掉。” “不要!”千夕拦着她,陡然向前逼近了一丈,“我不许你伤害他!” 食心女被她突如其来的勇气吓了一跳,微微一顿:“那你就不要怪姐姐我手下不留情了,你这不成器的小鬼!”她向前伸出鲜红色的指甲,慢慢地,伸到了千夕面前。 千夕闭上眼睛,她宁愿被食心女抓得魂飞魄散,也不能让她这么轻易地就伤害了通微! 就在这时,通微陡然转过眼眸,冷厉地,甚至是凌厉地,望着食心女所在的方向,就好像,他真的看到了什么一样! 食心女被他看得有些意外,他不应该看见的,这些鬼界的东西,人是不可能看见的,除非鬼本身有着现形的法力!她没有现形,通微是万万不可能看见的! 但是他分明看了过来,他看到了什么?感觉到了什么? 他是真的看到了? 第二章 笑我如今 通微并没有看到什么,但是他感觉到杀气,一股妖异的杀气,不祥的气息,凝聚成团,就在他身前。如果这妖气不浓烈,距离不接近,也许他还感觉不出来,但是这妖气太接近了,他是天生灵知的诅咒师,怎么能毫无感觉? 反而是千夕这样单薄的鬼,因为太微弱,通微却是感觉不出来的。 食心女看了通微一眼,鲜红的指甲陡然暴长,抓向千夕的眼睛。但是千夕看见通微已经警觉,她向后一飘,躲开了去,“他已经知道你在这里了,你还不走!”她知道通微已经发觉了什么,不由得胆气大振。 食心女冷笑:“老娘吃了这么久的人心,难道还会怕这二十来岁的活人?横竖老娘都已经死了六百多年了,难道他还能让老娘再死一次?”她打定主意要吃通微的心,那太诱惑了,六百多年来,她第一次遇见,这样带着温柔的、忧伤的,隐泛着神秘和忧郁的心,而且,这颗心特别地干净,血特别地纯正。 千夕与通微有着相同的血脉,虽然并非直系,却是宗亲,都是诅咒师的后世,她很清楚,诅咒师一旦起了灵知,有了警觉,那就不再是平常人,他们传承的巫师的血脉,有着与苍天沟通的能力,虽然经过千百年来的传承,那能力已经削弱,但是灵知毕竟还是在的。 通微拈起了前襟的栀子,那栀子被他佩戴在胸前,已经憔悴了许多,通微微微在指尖一转,陡然间,栀子花开,奇迹般的褪去了憔悴的颜色,像蒙着一团光晕,重开了。却又就在重开的瞬间化成了粉末! 那粉末顺着通微的袖风往前一送,悠悠扬扬飞洒了满天,然后坠落,虽然只是微小的粉末,但是就如栀子的幽香不可被人遗忘,那一点一点的粉末,在地上,依然闪着清晰的白色,那是栀子花的颜色。 地上出现了两个影子。通微眉头一扬,他感觉到有一团东西,洒粉现形,却出现了两个影子?那就是说,在他身边,有两个非人的东西,一直跟随着他。 有一团肯定是敌人,他甚至看见了成圈的栀子粉末中,显出的空白图案里,有一只伸出来的手,带着长长的指甲。那是敌人,他感觉到的杀气,也是从这里而来。 但是另外一团,看不出是什么,不规则的形状,也许是它穿着宽松的衣裳,或者它本来就没有形状,只有一圈空白,什么也看不出来。 那是什么?他凝视着,依稀记得,似乎去年十月二十八的晚上,他上一次令花开成粉的时候,也似乎看见了飘散的粉末之中,有这样一团空白的图案,这个东西,难道长年累月地,跟随着自己?那是什么? 通微碎花成粉,令食心女显形,令她颇为吃惊,因为鬼本无形,要用粉末令无形的东西显形,那粉末,必然也要带着某种非人的能力,通微,果然不是普通人! 千夕看着地上自己的那一圈空白,扁了嘴,她已经很多次,很多次试图要在他面前显形,但是她做不到!做不到!她能尽的最大努力,就是这一圈空白,可是他,他除了微略诧异地看过一眼,始终没有想到,那一圈模糊的空白会是什么。 是我,我是千夕。虽然我连形状都没有。“通微永远都看不见我……”千夕看着地上那一圈空白,纵然她已经习惯了自言自语,但是想到通微永远无法和她像从前一样在一起,也忍不住悄悄地叹了口气。 食心女当机立断,暴长的指甲不抓向千夕,抓向通微!她要一把抓出他的心来!那样火热的,抓出来之后依然会跳动的心! 妖气拂面,通微一手指天,千夕关切地接近他,却依稀感觉到通微这五年来精进的修为。他,并没有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悲伤,而是避开了诅咒的能力,修炼了其他的道术,因为他有着诅咒师的血液,所以他修习道术,要比常人容易得多,成就也高得多。这一指,叫做“惊蝉”! 霹雳声响,一道闪电直打食心女的眉心! 食心女大吃一惊,大喝一声,陡然欺身到通微身前,以进为退,要一下子抓出他的眼睛来! 他看不见食心女的动作,但是千夕看见了,她陡然穿了过来,拦在通微身前。 “你这不知死活的小鬼!”食心女阴恻恻地道,她手爪加劲,要把这碍事的小鬼一把捏成不成形状的幽魂团,让她死后连形状都失去! 千夕当然知道被这百年的老妖一把抓住会是什么后果,但是,她仍然担心着通微。不见食心女的动作,他会吃亏的!他说不定以为,食心女已经退去离开了!他怎么知道,她就在他眼睛前面,她的尖爪,距离他的眼睛不到一寸的距离!千夕闭起眼睛,她宁愿放弃这幅好不容易维持的形状,只要,这尖尖的爪子,从通微的眼睛前面离开! 她非但没有退开,反而迎了上去,被食心女带着冷笑一把抓住!然后她使劲一拧,用力扭曲,千夕痛苦得簌簌发抖,却咬住牙不叫出声,狠狠地瞪着食心女。 食心女冷笑,手爪再扭,千夕的魂魄时闪时灭,已经支持不住,要爆裂成一团团的幽魂团。 千钧一发之际,通微“惊蝉”一指的第二道威力爆发,其实距离第一道闪电只不过眨眼之间,但眨眼之间,就已经发生了这许多他想也不会想到的事情。 “轰隆”一声巨响! 第二道闪电笔直地打在食心女和千夕身上,食心女狂叫一声,松手放开千夕,这闪电笔直地打在她眉心,她颜面出血,鲜红色的嘴唇和指甲化为黑色如果再有第二次,她可能就要魂飞魄散了!放开千夕,她掩住眉心,一溜烟往树林深处逃逸,一下子无影无踪! 千夕被闪电的余波打到,她是那样脆弱的鬼,单薄得就像一片花瓣,如何经得起食心女的一爪和通微这一记霹雳?她在地上翻滚着,她好痛,她要消失了,她的魂魄经历了太大的创伤。 我好痛……好痛……我要离开了…… 但是,我实在很高兴。通微,你变得这么强,变得不再需要我保护……你已经不再是需要我为你牺牲的那个十七岁的男孩,五年了,你已经长大,而我,依然是在十五岁那年,死去的女孩。 “通微……我要消失了,不能再陪着你。我说过……说过要陪你到老……不要……不要怪我……”千夕痛苦地翻滚,却依然在说话,即使他听不见,她还是要告诉他:“别伤心,忘记你自己曾经遭遇的、令你遗憾的事,重新找一个,能够令你快乐的女孩……真的,我不骗你,我不嫉妒的,只要……你能开心起来……” 千夕在地上翻滚,滚到了通微的脚旁,她挣扎地伸出手,要拉住通微的衣角,要触摸一下他的面颊。但是她伸出去的手,还是穿过了通微的身体,直到那只手消失得连她自己都看不见,也依然、抓不住他。 这就是对于连死去也不放弃的爱的惩罚吗?千夕凄凉地落下最后一滴眼泪,她始终不能让他知道,她曾经决定,不只要陪他到老,还要到死,到来生, 一团光晕,弥漫了千夕整个魂魄,那光晕飘浮起来,最终,散去了无痕迹…… 而这一段短短的时间对于通微来说,却只不过是在祭神坛上坐了一阵,感觉到有妖气扑面,所以招来霹雳,闪了两道闪电,至于其他,他看不见,也想不到。 他自然更想不到,他招来的霹雳,不但驱走了恶鬼,也间接消灭了他最牵挂的人,把她从鬼消灭成了无形。 她为他而死,最终,为他而魂飞魄散。下手的都是他,而他,每一次,在下手的时候,都不知情。因为不知情,所以不会留情,因为不会留情,所以,特别残忍。 也许,这就是所谓,婆罗门花的诅咒,诅咒的不是别人,而是自己,因为婆罗门花的血缘,在死亡的时候,总是要比别人更痛苦、更残酷。 而这血缘中的疯狂,是否也来源于——不甘心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痛苦,而指望着世界与我一起陪葬?我不甘愿做这世上最不祥之人,所以怨恨着每一个比我快乐的人,希望他们都死得比我痛苦! 这就是诅咒能力的来源,这世上最不洁、最残酷的意念,一代又一代,这么在血液里,痛苦地传承着,挣扎着,让每一个继承这血液的人,都在这千百年层叠的怨恨中被扭曲成恶鬼。 是天之过?人之过?是天,诅咒了人?还是人,诅咒了天? 谁知道呢? 千夕在通微的足边消散了,而通微,除了满山秋色,依然,什么也看不见。 ※ ※ ※ 夜,满天星星。 通微召唤降灵。 今夜没有月光,只有淡淡的,幽暗的星光,照耀在祭神坛上。 降灵出来的时候,依旧带着横扫一切的鬼气,一阵阴森的寒意扑面,胆小的人,早就被这一阵阴风吓昏过去,但若见到降灵,必是谁也不会害怕的。 因为降灵,是个犹如水晶琉璃一般诡异而漂亮的鬼。 通微看着升在空中,冉冉成十字的降灵,麻衣在他身上飘拂,他也缓缓地,在祭神坛上空飘浮,就像一个没有多少重量的形体。 “又是你。”降灵先开口,言下,有些闷闷的不太开心,因为被通微召唤出来,是没有血可以吃的。通微身上的杀人之血和千夕临死给他下的封印,这两个东西重叠在一起,不能给降灵维持鬼气的温暖。 通微寂寞而闲适地看着降灵,有点倦意地淡淡一笑:“我也很希望可以给你鲜血,只不过你自己不愿接受。” 降灵闷闷地看了他一眼:“你的血我不能要。”他在祭神坛上漂浮了一圈,转了回来,样子很单纯,更加是很没有心机。 通微淡淡地道:“找你叙叙旧,不可以吗?整天和你的尸骨在一起,你那尸骨早就成白骨了,也不必那么宝贝。”他舒然在祭神坛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,“我也有些事要问你。” “什么事?”降灵在通微头顶不远处缓缓地飘浮转动。他从来不想,他这一群朋友,除了每次遇到事情会来找他询问之外,是不是没有带给他什么好处。换了是别人,也许是会嘀咕的,但是降灵不会,他的脑子里只会想一件事,就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,至于其他的,比如别人什么想法、以后和未来会怎么样,他从来没有这些概念。 因为他是这样的,所以,表面上,圣香、通微他们,时不时就找件事来询问他,说是有这样一个鬼朋友,不利用一下太可惜,但是实际上,他们都用他们的方法,在关心着降灵。 怕他寂寞,所以就经常来打扰,可惜,降灵除了有没有血吃之外,他也不关心,谁对他好,谁对他不好。他心里没有这种概念,虽然在这祭神坛上徘徊了千年,可是他依旧是他死的时候,那一个单纯的,全然没有心机的他。 降灵寂寞,他自己却不明白,他不懂得他不快乐,也不懂得什么叫做寂寞;而通微,是懂得寂寞的人,他不但懂得寂寞,而且他享受寂寞,之所以不知不觉喜欢经常来祭神坛,也许是因为,两个寂寞的灵魂,相互凝视,可以排解一些独自不能排解的感觉。 “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。”通微道。 “昨天圣香也这么说。”降灵无可无不可地道。 通微的思维被他打断,微微一皱眉:“他问你什么?”圣香,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吗? “他问我,他会不会长生不老?”降灵依然无可无不可地道。 什么?通微只有摇头,这种问题,除了圣香,也没几个人想得出来,他是穷极无聊到了极点,也许,是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情可以问降灵,所以才故意胡闹。不过作为圣香,又有什么时候,是不胡闹的?“你怎么回答?” “我说,‘不会。’”降灵回答,一点也没有觉得,他和圣香在联手制造一个笑话。 通微的眼神微微变得深沉:“我想问的,不是这些,”他悠悠地问,“我想问,如果是没有道行的鬼,生人能不能与之相见?” 降灵在考虑:“见一个没有道行的鬼?” “对,见一个没有道行的鬼。”通微突然觉得语音有些颤抖,他这么多年从未紧张过的心,突然之间,紧张起来了,隐约有一种恐惧的感觉,就生怕,降灵说出“不能”两个字!他从不知道自己原来一直毫不怀疑,是可以和她相见的,所以他才会如此平静,但是一旦问题问出了口,突然之间就成了悬念,成了一个,由降灵判断生死的悬念,恐惧,随着不确定而来。 “见一个没有道行的鬼,”降灵想事情想得很慢,“你确定,它变成鬼了?没有投胎去了?”只有带着强烈的未了的心愿的魂魄,才会成为厉鬼,而寿终正寝死亡的,坦然死亡的,愿意死亡的,都会回归地府,寻求投胎转世。 “当然,她,怎么可能,留下我一个人?我一直在等,等着她回来,等着她入梦,但是她这么多年来,连梦也没有给我留下一个。”通微的目光穿过降灵,看着冥冥之中的神秘和不可知的什么事物,有些自言自语,依然,不失闲适风雅。 “哦,”降灵漫不经心地回答,“可以见的。” 通微的心陡然提到了咽喉,刚才是紧张,现在是兴奋!“要怎么见?” “她的尸骨在哪里?”降灵问。 “她的尸骨?”通微茫然,五年前,千夕死去的那天下午,他把她葬在哪里了?葬在那一天他杀死她的那个地方,那个他和她原本的家,一起长大的家,“在翠眉镇,有个地方,叫做小园。”他说得有些出神,怔怔地,不知道是与谁说话,“她在小园里面,周围都是樱花树……”樱花,他每次一想到樱花,就感觉到它们像雨一样正在不停地下,一点点,一点点的红,就像千夕溅出来的鲜血。樱花,飘过她的面颊,她闭着眼睛,无限地安静而且平静,那樱花就不停地飘过她的眉睫,她的脸颊, “啊,那你就去小园,夜里三更,对着她的坟墓念属于她的咒语,就可以了。”降灵一点感觉不到通微的凄恻,依然漫不经心地道。 “属于她的咒语?”通微不解,“什么咒语?” “每一个鬼,都有它自己的受召唤的咒语,就好像,我的咒语是迎神曲一样。”降灵回答。 “她的咒语是什么?”通微问。 降灵耸耸肩,“我不知道。”每个鬼有每个鬼的咒语,而鬼魂之间,却是不相流通的。 他要到何处去找属于千夕的咒语?通微低头望自己的鞋子,圣香能知道属于降灵的咒语纯属偶然,难道他就要去寻找一个也许他这一辈子都找不到的偶然吗?“没有别的方法?” “有的。”降灵漫不经心地回答。 “什么?” “只要你也死了,不就看到她了?”降灵说这话绝对不是故意讽刺或者挖苦,他只不过是尽职尽责地替通微想一个可以见到鬼魂的办法。 “我也死?”这也是一个办法。通微望天,“她不会希望我死的,我如果死了,岂不是让她失望了?” “还有一个办法,”降灵加了一句,“我可以帮你。” 他可以帮忙到现在才说出来?通微苦笑,他知道降灵不是不帮忙,而是他刚刚才想到,“要怎么做?” “告诉我她的样子,我替你去找她,然后她可以借着我的魂魄和你说话,你是看得见我的,所以,就可以看见她了。”降灵回答。 “她的样子?”通微沉思,“她很小,很苍白,有一双很大的眼睛,那眼睛很漂亮,像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,都可以映到那眼睛里去。她不算漂亮,但是很吸引人。” 降灵茫然地看着他,然后回答:“这世界上眼睛大大的鬼很多。” 通微无语地看着降灵,他眼里的千夕是这样的,而在降灵眼中,就是没有特点的女孩。“你过来,侵入我的身体,你就可以感觉到,我心里的她的样子。”他闭上眼睛,等着降灵附体,除此之外,别无它法。 “好啊。”降灵依然无可无不可,缓缓地,向着他飘了过来。 给厉鬼附身,是很危险的事情,降灵是千年厉鬼,阴气、煞气更重,被厉鬼侵入身体,生人要丧失大部分的阳气,轻则大病一场,重则死于非命。 但是不但通微毫不在乎,降灵也丝毫不觉得他在做一件危险的事情。 陡然之间,阴冷彻骨,通微用力抓住了祭神坛上的荒草,才忍住了不打寒战,他就像一下子被人浸入冰水,但可以感觉到一个形体在他身体里面浮动。那感觉,实在太诡异,太让人难以忍受,但是通微忍住了。过了一阵子,阴寒离开,他的嘴唇在这一刹那之间就冻出了一层白霜,苍白如死,“你看到了吗?” 降灵在他身后浮动,他从通微的前面进去,从他的背后透了出来,却听见他在自言自语:“奇怪,怎么会这样。” “什么样?”通微忍住寒冷回过身来。 “你身上,到处都是魂魄的碎片,”降灵自言自语:“一共有十三个,一个女孩的魂魄的碎片,她在你身边魂飞魄散了,你却不知道。” 一个女孩的魂魄?通微本来身上就冷,这一下登时犹如身入冰窖,冷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,“是谁的?” “啊,”降灵依然自言自语:“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,小小的,很微弱的鬼气,白白的。”他也不看通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,最后补了一句,“眼睛大大的。” 通微脸色苍白,“我要你看她的模样,你到底看见了没有?” “啊,”降灵这才回过神来,“看见了,一样的。” “什么一样的?”通微开始忍不住寒冷,开始打战,“你不要随便乱看,看错了,” “一样的,和你身上这个女孩的魂魄的碎片一样,白白的,小小的,眼睛大大的。”降灵不会看人的脸色,还很仔细地说了一遍,“她如果已经魂飞魄散,我就没有办法帮你看到她了,她已经不见了,消失了。” “你胡说!她,她无缘无故,怎么会魂飞魄散?她如果一早魂飞魄散了,魂魄怎么会拈在我身上?她既然已经消失了,你怎么还能看见她?你胡说!我不信!”通微陡然忘记了身上的冷,忘形地一拍,他身下的石块应声而裂,吓了降灵一跳。 “对哦,她如果已经消失了,为什么我还可以看见她的碎片?”降灵自言自语,“也可能,虽然她的魂魄已经散开,但是一时半刻,还没有完全消失,”他想了想,虽然降灵想事情想得很慢,但是这个道理实在很简单,“她魂飞魄散的时间应该不太久。” 她,魂飞魄散的时间应该不太久?通微一个字一个字地问:“有多久?一个时辰以前?” 他干什么这么凶?降灵这时候才觉得通微有些不太正常,平时通微是闲适而风雅的,什么时候有这样近乎疯狂的眼神?看了通微一眼,降灵才有些不太情愿地道:“是啊。” 一个时辰以前?一个时辰以前,他招了那两道闪电!他做了“惊蝉”!地上有两团空白,一个是敌人,另外一个,是似乎在很久以前,就跟随在自己身边的一个不成形状的东西,它一直在的,只不过他从来不曾留心,从来不曾留心…… 他的“惊蝉”,到底打在什么东西上面?他……他到底……刚才做了什么?他做了什么?通微倒抽一口冷气,他脑子里一刹那一片空白!眼前一片空白,然后,他眼前看见的,不是降灵,不是祭神坛,不是黑夜,而是五年前那一天。 …… 那一天是春天,小园的樱花开得很好。 “通微?通微?你在哪里啊?我自己做了新的衣服,你看好不好看?”千夕的声音远远地传来,她像小时候那样,到处东张西望地找通微。穿着一身新做的、白色樱花的衣裙,头上扎着两个圆圆的少女髻,髻子上同样的白色樱花的发带在飘,显得她娇憨可爱,喜气洋洋。“通微啊,你看我新做的……”她推开了通微的房门,突然睁大了眼睛,“你在干什么?” 通微的房里一片混乱,桌翻椅倒,书籍花瓶、字画古玩,统统被推倒在地上,像刚刚经过了一场地震!千夕从来没有看过通微的房间乱成这样!通微是那么喜欢干净的人,整齐得连要拿去洗的衣服都会叠得整整齐齐,怎么会变成这样?她睁大眼睛,走了进去,“通微?你在换房间吗?怎么把东西都砸了?我来帮你啊,一个人搬很辛苦……哇,”千夕陡然尖叫起来,她被房里一种东西吓坏了,血!殷红的鲜血,从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下面,汇成一道小河,慢慢地流了出来,沾到了她的鞋子上。 好恐怖!千夕只觉得全身一阵发寒,一股诡异的气息弥漫了整间房间,如果这不是通微的房间,她可能都会吓昏过去,怎么会这样?“通微……”她吓得脸色苍白地僵直在那里,“通微,你快出来,这里好可怕,你快出来啊!” “你快走……”通微的声音,赫然从地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堆里传出来,他咬牙切齿,说得很痛苦。 千夕呆了一呆,这是通微的血?她突然间不怕了,冲过去,拨开杂物,把被压在下面的通微拔了出来,看见他只是被砸伤了额头,流了很多血。“你受伤了?我去拿药给你擦,你等一等啊。”她看见通微没事,松了一口大气,立刻笑起来。 “去了就别回来!你快走!快走!”通微使尽力气,一把把她推了出去,“别过来!” 千夕被他突然一把推了出去,“砰”的一声撞在了门框上,哎哟一声,头上撞起了一个包。她不解而且不满意地转过头来:“怎么了?你生气了?” 通微的眼睛发红,他喘着气:“你别过来!你过来我就杀了你!”他支持着自己慢慢站起来,一手压在背后的桌子上,一用力,“啪啦”一声,桌子上所有的东西又倒了一地! 千夕被他吓住,慢慢用手肘支持自己往门口退了一点,通微的样子好吓人!他怎么了?“通微,你不舒服吗?我去叫嬷嬷来看你,好不好?”她放低声音,特别体贴地说。 “不要!你出去!你快出去!”通微坐倒在书桌旁的椅子上,紧紧地抓住桌子,“你去找人,把我锁起来!快去!否则,我会杀了你!我立刻杀了你!” 千夕呆了一呆,吸了吸鼻子,她到现在才发现,屋里有好浓的婆罗门花的香气,突然苍白了脸,低声问:“是,婆罗门花的力量发作了吗?你想杀人,是不是?”她爬起来,向通微走过去。 “我要疯了!”通微突然“砰”的一声推倒了桌子,“你别过来,我不想杀人!但是……”他颤声说,“我管不住自己……” 千夕脸色惨白地看着通微,通微的血发作了!怎么办?姑姑说,只要发作,就只能疯狂杀人到死!她看到通微慢慢地拈起手指,已经开始在做一个杀人的符咒,陡然大叫一声:“通微不要!不要!”她扑过去,抓住他的手,“你一开始,就停不了手了!你会疯掉的!不要!忍耐一下,好不好?我们一起想办法……” 通微全身都在颤抖,他把嘴唇咬出了血,反手紧紧抓住千夕:“你还不走!我会杀了你的!你快走!”他嘴里叫她走,但是手已经下意识地牢牢抓住了她! “不要做!不要杀人!”千夕明知道徒劳无功,但是她怎么忍心,看着他就这样疯狂而死? “你走开!”通微心中杀人嗜血的欲望空前地膨胀,看着千夕的脸在面前晃动,他实在不想杀她啊! “不要!”千夕陡然合手做了一个怪异的手势,“如果我被通微杀死,那么,我诅咒他失去杀人的能力,并且永远不会疯狂!” “千夕,”通微热泪盈眶,他明白她的心意,她宁愿牺牲自己,换回他一生!就在眼泪润湿了通微的眼睛的时候,千夕的话音刚落,就看见通微的眼神完全失去了焦点!随着一声野兽般的低吼,“啊,”一声悲呼……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,她倒在他怀里,还微微带着笑,手指依然扣着符咒,像就算死去,也不放心这么仓促的诅咒是否有效,而要努力地加以证明一样。 樱花……依然在下着……一片一片……飘过她的脸颊……不停下不停下……像千千万万只粉红的蝴蝶,千千万万片叶子,要把她和她的微笑,埋葬了起来…… …… “千夕,”通微陡然喊了出来:“你骗我、你骗我!你说,你说要一辈子陪我到老,你说过要嫁给我做妻子,你说过的,你骗我!你甘愿被我打死,来挽救我,死后,你又甘愿魂飞魄散,来再一次挽救我吗?我,不需要你挽救!我不要你救!如果到最后都要你牺牲,我宁愿当初……当初就变成杀人魔……”他以手撑地,跪倒在地上,“你骗我,你说过要陪我到老,结果你在五年前死掉,我原本希望,在修炼道术之后可以和你重逢!我原本希望我爱不成人,我还可以爱鬼!可是你,你居然连魂魄也不曾留给我!” 他仰天闭起眼睛,“你太过分了!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?” 降灵不解地看着他,缓缓地飘落在他面前:“你为什么哭了?”他直白地问,他看见了通微闭起的眼睫之间,晶莹晶莹的眼泪。 通微睁开眼睛,在一层眼泪之中看降灵,降灵的影子朦朦胧胧若有若无,他沙哑地道:“她,生前被我杀死,死后,仍然被我杀死,” 降灵想了很久才知道他在说什么:“你别哭,不是你的错。”他想出来安慰别人的话,就只有这一句。 “我也不想哭,”通微的眼泪渐渐成冰,他的身体越来越冷,“我只想一切重来,一切重新开始,我不要这个血液,她也不要,我们,谁也不要疯狂,谁也不要死,好不好?好不好?” 降灵闷闷地看着他,不知道说什么好,最后说:“你再哭,我就要回去了。”他所谓的“哭”,就是通微伤恸欲绝的模样。 “你回去吧,我算得了别人的祸福,算不了自己的,”通微喃喃自语:“我可以参悟天地,却预言不了自己会是这样一个结局。通微啊通微,你自负天机,结果你却是个被天戏弄的可笑的小丑!” 降灵应了一声,本就要走了,突然“咦”了一声,他看见,因为通微的身体越来越冷,他的衣裳都结了一层霜,而那些粘附在他身上的魂魄的碎片,居然就像结冰一样,化成了冰晶一样的东西,掉了下来。 那是什么?通微摊开手掌,一片小小的冰晶落入掌心,沁凉沁凉的,闪烁着碧幽幽的光华。 “那里还有。”降灵帮他拾起来,“一共十三片。” 突然间,身上暖和了起来,不冷了。通微茫然看着掌心十三片碧幽幽的冰晶,这就是千夕的碎片,像镜子一样,碎掉的镜子, “我明白了,”降灵突然道:“刚才我侵入了你的身体,她的魂魄还没有消散,我的鬼气从你身上散发出来,被她的魂魄的碎片吸收了。”他想通了,不免有些得意,“这样,她就变成了十三个略有鬼气的冰块,你把她加在一起,也许她就会变回来了。” 真的?破碎的千夕,还能够从我身上,变回来?通微握住那十三片尖锐的碎片,也不怕尖锐的棱角划伤了手,就那么,像握着稀世珍宝一样,紧紧地抓住,再也不放手。 降灵却还在想着,怎么把十三块冰晶加在一起变成一个完整的鬼魂?这种事情,他一千年来,还没有遇到过。 第三章 辜负春心 一个月后。 “倚然有恨,五年魂断樱花。隔窗有明月莲蓬,不知坐拥锦榻。无谓伤身伤神,一意守归期归涯。依然为我离殇,五年魂断樱花。” 通微胸前带着由千夕的魂石串成的坠子,依然对着一园寂寞,对着满城风絮。 他连他爱的女孩的形状……都保不住。最讽刺的是,那还是他亲手打碎的!他亲手打碎的!他不要说保住她的生命,保住她的快乐,保住她的笑颜,他却连她的形状都保不住。 通微,你真的是太强了!太强了!强得可以伤害自己最在乎的人,强得,专门伤害自己最在乎的人啊!他对着自己冷笑,眼眶好热,这几天,不,这一个月,他的眼眶始终好热,他从来不知道……他是这么容易流泪的人,是风不好,风一吹,他就要流泪…… 是他太脆弱了吗?为什么总是忍不住要颤抖,总是忍不住,有热泪,要夺眶而出? 双手抱膝,他把自己的脸拥在双臂之间,他觉得自己很狼狈,他应该有足够的闲适,去豁达一点。她已经死了五年,难道你还不曾习惯?你还一直固执地相信你和她还可以重逢,还可以相爱吗?因为过去只想着可以重逢,所以从不觉得什么是永别,什么是永远,让人绝望的永远。永远,都不能再相遇。 十三块魂石,说是可以攒聚成完整的灵魂,可是这一个月来,无论他用尽多少方法,魂石依然是魂石,闪着冷冷的光的石头,就像是再经过几百万年也不会变,这叫人如何相信,它,它们,曾经是一个会哭会笑的、活得那么热切的女孩? “巫婆你在干什么?” 就在通微最不希望人打搅的时候,有人用非常无辜的口气,非常无聊的声音,在非常近的距离间他。 通微的身子微微一震,有这样点尘无声的轻功的人,除了圣香,不会有别人。圣香来干什么?他现在谁也不想见,也不想让谁看见他的样子,他的脸上泪痕未干,所以不愿抬头,这个时候想镇定,却偏偏地,忍不住要颤抖起来。是太痛苦了,希望找一个人来安慰吗?不,他不需要人安慰!他不要人可怜,更不要人关心!他从前不曾关心过别人,现在,他也不要别人来刻意地关怀!圣香,你知情识趣就马上离开!否则,不要怪我,翻脸无情! 可是圣香偏偏就是一点也不知情识趣,反而加了一句:“一大早坐在石头上打瞌睡?现在是秋天,天气凉了,你在这里睡觉会着凉的。” 他在说什么啊?通微不想让人看见他泪痕狼藉的脸,所以明知圣香来了,仍然不抬头,结果就被归结为在打瞳睡?“你回去,我现在不欢迎你。”他勉强维持着冷淡的声调,压住火气缓缓地道。 “你干什么这么……”圣香一个“凶”字还没有说出来,通微没有抬头,衣袖一拂,地上的落叶陡然翻起,一片落叶墙向圣香罩了过来,带着“呼”的一阵风声。 “喂!你有没搞错?莫名其妙!”圣香那边“霍”的一声,想必他用他的折扇挡了一下,闪避了过去,“我有正经事要告诉你,今天燕王府闹开了锅,上玄不见了!他已经连续四天没有上朝,今天燕王府最后确定,他不是失踪,就是离家出走了!我一大早赶来告诉你,你搞的什么鬼?一见面送我一大把杂草?莫名其妙!” 上玄不见了?贵为燕王爷嫡长子兼侍卫骑军指挥使的上玄,居然会不见了?就凭着上玄一身武功,他还能遇到什么大事,能让他失踪?通微微微顿了一下,淡淡地道:“他不见了就不见了,与我何干?” “你吃了火药?”圣香诧异地要绕过来看他,“干什么冷冰冰恶狠狠的?” “你出去!”通微没有抬头,森然道。听他的语气,任谁也知道,再不出去,要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。 哦?圣香笑眯眯地道:“我偏偏不出去。”这个时候,也只有圣香,能够这么看不懂脸色地这么说,因为,他根本就是故意的。 通微陡然抬起头来,圣香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,他脸颊上的泪痕和他微红的眼睛。通微有时孤意如月,有时寂寞如莲,圣香和他认识五年,却从来不曾看见他眼睛里有过任何凄厉的神色,他一向只是忧伤,忧伤,像酒,虽浓郁,却并不多,那是点到即止的忧伤,恰到好处的忧伤,只会让人觉得他有些站在红尘之外,却并不会让他显得痛苦,或者凄凉。 危险!圣香完美的眼瞳陡然闪过一丝警觉,当一个不会失常的人真正失常的时候,经常代表着,会爆发出超出他自己控制之外的骇人的力量!何况,通微本就是一个带着莫明力量的异人!他的反应已经很快了,其实在通微没抬头之前他已经准备好要逃,但是,当通微陡然抬头,一掌带着满园落叶满地残花劈了过来的时候,圣香依然只有哀号一声,硬接! 不是他不能逃,也不是他不想逃,而是,圣香很清楚,在通微极度哀恸的时候,如果没个可以让他发泄一下,并和他的哀恸相抵抗的力量,要么他继续在这里痛苦下去,要么,他把这西风馆拆了,可这地方是皇上封的,拆了可是要杀头的! 可悲的是,他不知道通微的修为到底是多深?可怜他顾虑的是,通微这一掌他如果不接,将被他一掌震毁的可能是他背后的亭子,那上面题着太宗皇帝的大字,要是毁了,虽然圣香也不心疼,通微自然也不会在乎,但是对于状态如此之差的通微,惹上一身的麻烦,那也将会是很麻烦的事情。 总而言之,通微悲恸与怒气并发的一掌过来,圣香虽然心里千伶百俐,一瞬间过了无数念头,还是选择了一个最笨的方法,硬接! 双掌相交,没有想象中的惊天巨响,无声无息…… 一掌硬接,发出了轻轻的“咯”的一声,圣香被震得跌坐在地上,睁大眼睛指着通微胸口的魂石,突然瞠目结舌,指着那个东西,“巫婆——” 通微低头,只见那一串幽碧深邃的魂石,最大的一个,居然微微开裂,那缝隙之中,流出一滴殷红殷红的液体出来,像非常浓郁的血。 那是什么?通微用手轻轻托起那串魂石,把裂隙转了过来,那裂隙很深,也许就是他和圣香交掌的时候震裂的,但是这殷红色的会是什么?血液?魂石的眼泪? “鬼泪!”圣香突然道。 通微睁大眼睛:“鬼泪?鬼,也有眼泪?” “有的,能流鬼泪的鬼,必有着世间最凄哀的心,所以才会流泪。人家说,观音看世间众生太苦,因慈悲而流泪;鬼没有观音慈悲,鬼哭,是为了鬼自己,”圣香凝视着魂石,“可是鬼泪一般只在鬼显身的时候,自鬼眼而下,怎么会从这里?” 难道是因为,千夕仍有灵知,化身魂石,依然会哭泣吗? 那鬼泪越流越多,快要坠下来了,圣香和通微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要怎么办,眼看着那滴鬼泪由半圆,而渐渐拉开弧线,超过半圆,浑圆,然后,沉重地掉落下来。 几乎,圣香和通微都可以听见它掉落在地上的“嗒”的一声,这鬼泪看起来如此沉重,掉下去的样子,就好似一滴水银,跌了下去。 那是千夕的眼泪!通微眼见它快要跌了下去,想也没想,摊开掌心,在它掉下去的时候,把它接在了掌心里。 那沉重得不可思议的鬼泪,接触到了通微的手指,居然就像水乳交融,一点停顿也没有,渗入到他身体里去,如一缕清烟遇风消散,刹那间无形无迹,如果不是那魂石裂口还在,简直就好似这一切从未发生过!圣香目瞪口呆地看着通微,然后又看看他胸口的魂石,发现滴出鬼泪的那一颗,已经黯淡失去了光芒,就像一颗灰败的骨头,与旁边盈盈幽碧的其他魂石完全不同。 那鬼泪滴人身体,通微只觉得全身都似恍惚了一下,是冷是热,居然分辨不出来,眼里看出去的东西一时间都成了重影,像是,有着两双不同的眼睛,从不同的方向,看着同一个事物。 “巫婆?”圣香看他脸颊之间陡然升起了一片红晕,神色也似不太对头,“你没事吧?” 那一阵子的恍惚和错觉也只是一刹那的事情,通微定了定神:“我没事。” “你脸上好红,很热吗?”圣香疑惑地摸摸他的额头,却发现是出奇的冰冷,让他骇了一跳,“怎么会这样?都是那鬼泪在作怪,你觉得怎么样?你冷得像一块冰!” 通微摇摇头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他居然暂时感觉不到是冷还是热,只觉得身体里的魂魄有些飘飘荡荡,几乎要离体而去了。 “见鬼!”圣香一跺脚,“我晚上问降灵去!这搞的什么!我看这一串东西里面都是这种鬼泪,幸好刚才没全部打碎了,否则十多滴鬼泪全部进了你身体里去,你不变鬼也差不多了!”他说走就走,“过两天我再来看你。” 通微点头:“不送。”他心里却有另一种想法,也许把这十三滴鬼泪全部融入了自己的身体,就会发生一些什么。这是千夕的魂魄,是千夕的碎片,是她的眼泪,如果全部融入了他身体,他不会觉得恐惧,只会觉得幸福。 万一会发生一些什么呢?即使这样做会让他承担很大的风险,但是他不在乎,反正,千夕都已经消散了,还有什么会比这个结果更坏?就算连他也魂飞魄散了,那又怎么样呢?不过是少了一个人疯狂而已,算来,竟是一件好事呢。 看着圣香远去,他握住剩下的魂石,心中另有打算。 ※ ※ ※ 孤夜有月,莲花依旧幽香。通微在月下,手里握着剩下的十二颗魂石,轻轻地把玩着,魂石盈盈冷冷的流光,碧幽幽地在月下闪,把通微的眼瞳照得一阵一阵的光亮。 手指之间转着晶莹幽碧的魂石,通微一径默然无语,十二颗魂石在手指间缓缓地转动。良久,没有看见通微有什么动作,“格拉”一声,一颗魂石在他指间碎裂,石中殷红的鬼泪渗出,立刻渗入了通微的指间,刹那间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,似乎那鬼泪有自己的意志,就是要渗入通微的身体。 通微微微一颤,嗡然一声,眼前又是一片昏花,不,不是看不清,是看得太清,他在那一刹那,不但可以看见自己的前方,竟似乎还可以看见自己的背后,似乎有人,用温柔的目光,慰藉的手,一方面看着他,一方面轻轻抚慰着他!那感觉太诡异!看见自己的是他自己!但是他在那一刹那仿佛已经不是他,而成为了另一个,用心关切着他的人! 他在那一刹那几乎一个人生生分成了两个,但通微并没有害怕,他突然明白,原来是这样的! 原来是这样的! 鬼泪,是千夕的一部分,被锁在魂石里面,它无所凭借!所以要让它融合,需要有一个载体。破碎的灵魂要融合,需要另一个灵魂来承载,而当一个灵魂侵入另一个灵魂的时候,身体就会产生紊乱的错觉。 因为,千夕侵入他身体的只是魂魄的碎片,所以紊乱的感觉一闪而逝。千夕的灵魂在他的灵魂中暂时收敛了起来,等到她的魂体聚齐,也许,她就会重新有了知觉,有了感情,就会有她自己的思想。但那个时候他还会在吗?那个被她作为承载体的灵魂,他的思想还会在吗?千夕会不会代替他,成为他这具身体的主人?通微陡然倒抽了一口冷气,这就是所谓“附身还魂”么?千夕,会重生,而他,会成为离体的魂魄,还是被千夕完全代替,此后再也没有他? 两个灵魂,一个身体,这当真是无法解决的难题,除非,他能够为千夕找到一个新的身体,可千夕是死灵,并非生灵啊!死灵沉重的阴气,会消磨活人的生气,活人,是无法长期承载一个死去五年的灵魂的,更何况,千夕还是厉鬼,除了他这具身体有着诅咒师的血脉,有着和她相同的血缘,甚至还有着她自己封印的力量,别人根本负担不起这样一个死魂。 低头看着手指间晶莹幽碧的剩余的十一个魂石,他要怎么办?握碎它,也许立刻千夕就会重生,但是重生为他,千夕难道就会高兴吗?不要说女身转为男身,千夕,始终是希望他快乐的,她并不在乎她一再的牺牲,只要求他快乐,一旦重生为他,知道了他为了她放弃了自己,难道千夕就会快乐吗?让她一个人活下来,承担着怪异的人生和一世的寂寞,难道是她希望的?他不希望她再承担一次他此刻经历的,无法挽回伴侣的痛苦,与其留下她一个人,还不如让她沉睡在魂石里,至少,不会再为了谁掉眼泪。 知道了让千夕还魂的方法,可是除了再一次感觉到冰冷的绝望,通微找不到一丝一毫快乐的感觉。 他不是舍不得自己,而是,舍不得她寂寞。 我,让你复生一半,好不好?通微握紧了那些魂石,我先让你复生一半,在我的身体里。给我一段时间,如果我找不到方法,就把这具身体让给你,当然,你不愿意的话,你也可以不要,做鬼,也许比做人要自在得多, 无数思念之间,剩余的十一个魂石有五个带着似乎很平静的“格拉”之声,碎裂!殷红的鬼泪流出来,消失在通微修长的指间。 那修长的手指丝毫未被鬼泪影响,指间略略一张,滤去碎裂的魂石碎片,随即回拢握住剩余的六个魂石,握了很久、很久—— ※ ※ ※ 夜里,通微合衣睡在床榻上,幽暗的房里,只有他紧握在指掌间的魂石在碧幽幽地闪光。 月色低沉,渐渐地月沉西方,将近日出,天此刻无月无日,黯淡少星。 黑,一日之中,最黑暗的时刻,就是日出之前。 突然间房间里的气息起了少许变化,似乎有什么阴阴的正在脉动,流过屋内的空间,一个朦胧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,从通微身上升起,那影子还没有形状,隐约只是一团若有若无的白气,但已经懂得脱离通微的身体,在屋子里游转。 这样诡异恐怖的情形,如果给人看见了,不吓得脸色惨白才怪!但是西风馆自来无人,自是谁也看不见。 白影转了一会儿,似平百无聊赖,慢慢地驱近通微的颈项,慢慢地贴近,最终,接触到了他的肌肤。通微一惊而醒,因为剧痛!他的颈项被白影一触之下,裂开了一个口子,鲜血涌出,白影一瞬间吸取了鲜血,形象陡然清晰起来,那是一个头扎双髻,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孩的形象! 千夕!通微忘记了颈侧的剧痛,半撑起身,怔怔地看着空中的白影。那是什么?是千夕吗?不,她不是千夕!千夕,比她专注、热情,比她会笑,也比她有生气!这是个苍白的魂魄,她有着千夕的外形,但是她不是千夕,不完全是千夕,她没有千夕的思想,只有着鬼的本能——吸血! 空中头扎双髻的女孩子歪着头看他,似乎觉得很有趣,笑了一下,露出了两个牙齿,是尖尖的鬼齿!但是她穿着那件白色樱花的衣服,像千夕一样赤足,她只是千夕的一部分,而不是全部。 “你会说话吗?”通微凝视着空中的影子,那是从他身体里出来的东西,是千夕的一部分,千夕的另一部分,还在他的手心里。 空中白白的女孩又笑了一下:“会的。” 那声音,也是千夕的声音,清脆的,像刚出的芦苇一样年轻,也像春天那样天真灿烂。通微缓缓伸手按住颈项的伤口:“你知道你是谁吗?” 女孩摇头,“不知道。”她只是个空壳子,千夕的记忆,千夕的遗憾,千夕的痛苦,一点也没有遗留在她身上,她是个女鬼,却是个简单的女鬼, “你不是千夕,”通微的指尖沾染了一点颈项的鲜血,那女孩就凑过来,像个娃娃一样,在空中伸出舌头,舔掉了那滴鲜血,然后再飘起来。通微看着她那双大大的千夕的眼睛,“你不是千夕,我给你起个名字,你叫非夕,好不好?”他低声道。 女孩点头,然后有点迟疑地叫了声:“娘?!” 通微愕然震惊,她把他当成了生身的母亲!因为她是从他身体里出来的,她虽然缺乏思维,却有着天生的感情,对她来说,生前的感情没有任何意义,她只是个一生下来就是鬼的小女鬼,自然,要管生身的人叫母亲。 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!通微只想让千夕重生,他没有想过,他选择恢复半个千夕,竟然会变成了这样一个小东西,她虽然有着千夕的外形,却只是个婴儿般的东西,她管他叫娘?他,风雅闲适的通微,居然有一天,成为了一个小女鬼的母亲? 只因为他的灵魂,产生了这样一个女孩?她只是千夕的一部分,通微此刻彻底相信,如果他融入十三颗魂石,千夕必然会在他体内重生,但是,他却不愿意让千夕不情愿地重生为男子,更不愿意让她品尝到失去他的悲哀,在没有想到解决的方法之前,他不能让千夕重生。如果再多融入一颗魂石,这魂魄就有了更多的思想吧?还是这样就好,暂时维持一个简单的,没有想法的半个你,至少,不会感觉到伤害。通微紧紧握住剩余的魂石,要对有着千夕外形的她说这样的话很困难,但是他还是说了,并且尽量地放柔了声音:“我不是娘,你叫我通微。” 非夕乖乖地看了他一眼道:“通微娘。” 通微苦涩,他不想笑,只能重复一次:“我不是娘,你不能叫我娘,叫我通微。” 非夕迟疑地看了他一眼,小心翼翼地道:“不是娘的通微。” 看来在她心中,对于生身的“娘”,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,通微苦笑,他也不能再与这样一个小鬼计较她不能叫他“娘”,他的心情黯淡,更无意和这样一个小东西说话,摇了摇头,他黯然望着窗外,什么也没说。 “我饿了。”非夕移过来,在他耳边软软地说。 饿了?通微回头看了非夕很久,他非但要和这个小鬼相处,而且他居然还要养她吗?凝视了非夕很久,非夕一脸单纯,“我饿了。”有一种无奈的心情,因为她是千夕的希望,所以,通微缓缓移过目光,侧过脸颊,让开颈项的伤口,无言,意为你来吧。 非夕飘浮了过来,俯下身吸取通微的血,她毕竟和降灵不同,她的生前,流着和通微相同的血,所以,她可以不在乎诅咒师杀人之血的凶煞和她自己所下的封印的力量,这两种力量,对她只有补助,而没有伤害。 他真的像在养着一个小婴儿,只不过女人哺乳,他却喂血,通微眉宇间的苦涩转变为凄凉,为了千夕的希望,他不在乎,被视作娘亲也好,妖怪也好,他都不在乎,只要能给千夕留下一点希望,他不在乎做一个鬼的娘。 “通微娘,这里有个东西会飞哦。”非夕吃完血,好奇地看着夜里一只飞蛾,顺着她的鬼光飞过来,在她身边转来转去,扑过来扑过去,每次都穿过了她的身体。 通微抿了一下唇:“那是飞蛾。” “什么叫做飞蛾?”非夕跟着那只蛾子飞,好奇地学着它扑过来扑过去的样子,“是这样飞吗?”她居然在屋子里作飞蛾状,在屋子里面飞来飞去,“我也是飞蛾,我好喜欢飞,会飞的东西想去哪里,就去哪里,你看,像鸟一样。”她兴高采烈地“飞”,像个在池塘里戏水的孩子。 飞?通微微微抬起了眼睛,她还是喜欢会飞的东西,就像她当年喜欢鸟一样。她刚刚吸足了血,鬼气浓重,所以连飞蛾都看见了她的鬼光。“非夕,不要飞了,过来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 “哦。”非夕很乖,很像小时候的千夕,“通微娘。” “你真的不知道你是谁了吗?”通微拉住了她,她也只有通微这样的灵魂才能接触得到。通微凝视着她,手里虽然感觉到她的存在,却感觉不到她的重量和温度,“一点也不记得了吗?” “不记得。”非夕漫不经心的回答,眼睛仍然看着那只飞蛾,显然,她满心还是想和那只飞蛾一起飞来飞去。“什么叫做记得?”她随口问。 通微呆了一呆。 “通微娘有床,为什么非夕没有?”跟着飞蛾飞来飞去,非夕突然间看中了通微的床榻,东张西望,却没有看见她的床,嘟起嘴:“为什么非夕没有?非夕要床,软软的,香香的床。”她气嘟嘟地飘到通微面前,“非夕要睡觉,要床床。” 通微睁大了眼睛,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?她要他给她做一个床吗?可是她是一个小女鬼,她连形体都没有,要床来干什么?“非夕,你不需要床,你是一个……”他皱起了眉头,“你是一个不需要床的魂魄,就算有了床,你也睡不到的。”他关心的只是千夕,对于似是而非的非夕,他有一份逃避和疲倦的心情。看着她,就莫名地感到悲哀和无限的凄凉寂寞。 “什么叫做魂魄?”非夕睁大眼睛,“通微娘是魂魄吗?” 她居然不知道,她和他有什么不同,她居然不知道她自己是鬼,她一心一意地以为,他真的是她的娘。千夕,她是下意识地忘记了人与鬼的分别吗?化作这样一个不懂得忧愁的小婴儿,什么都不记得、都不知道。通微凝视着她的眼睛,一双漂亮闪闪发光的眼睛。她的心里还记得,她爱过他吗?突然间心里微微柔软了起来,也许是泛上了很熟悉的温柔的哀伤,那是一种很接近于爱的情绪,让他微微一笑:“非夕想要一张床吗?” “是啊,”非夕立刻就笑了,“要花花的床,有花花的。”她在屋子里飘来飘去,突然看中了通微的床缦,“像这样花花的。” 花花的床?通微转过头,看着自己的床缦,如果非夕不说,他恐怕在这里住一辈子,都不会发现自己的床缦是有花的。西风馆是皇宫星官的居所,通微自住进来到现在,没有动过它一砖一木,只不过是他多种了许多花而已。床缦的事,如果非夕不说,他一辈子恐怕都不会去注意的。那是很秀雅的浅黄色的小碎花,绣在鹅黄色的锦缎上,几乎看不出来。这是皇宫的宫锦的片断吧?废弃不要了,就留下来做了开封各个殿宇的装饰。“你喜欢这个花?” “是啊是啊。”非夕很用力地点头,“花花很好看。” 通微耐心地解释:“这个是皇帝才有的锦缎,外面的集市没有卖的,也没有这样的床。”排遣了那种凄凉的心情,房间里有了非夕,至少,会减少了那种寂寞的感觉。 “这个花花很好看!”非夕强调,然后又问:“什么叫做皇帝?” 通微有些哭笑不得,他是冷淡而有些孤傲的人,却无端端遇上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娃娃,“皇帝……”他着实缺乏一些童言童语,解释什么叫做皇帝,换了是六音或者圣香,想必会有很多词汇解释得天花乱坠吧?可惜他没有舌灿莲花的天分。顿了一顿,通徼只好转换话题:“非夕很喜欢这个花?” 非夕飘过去,降低高度,凑近了看那块宫锦,自言自语:“好像秋天的稻花啊。” 通微微微一震,秋天的稻花,非夕她……始终都记得,翠眉镇秋天的稻田,那是他和她长大的地方。“非夕一定要一张床吗?”他低声问。 “没有床,我就和娘睡在一起。”非夕眨眨眼睛,无辜地说。 你根本就什么都没有,怎么能有一张床?又怎么能和“娘”睡在一起?通微看着非夕的眼睛,不知道为什么拒绝不了她,长长地吁出一口气:“好,我给你做一张床,好不好?” 非夕眉开眼笑:“通微娘好好哦,”她飘到通微面前,轻轻地吻了他一下,赞美,“通微娘对非夕好好哦。” 感觉得到她孩子般的吻,却还是让他心弦颤动,手握住床边的垂缦,通微平生第一次做了一个荒唐的决定。 他要给她做一个床。 从床上起来,他找了一把剪刀,想也没有想,一刀剪了那块宫锦,落在手上,是柔软而纤薄的一块。沉吟了一下,他从未做过针线,不知道要怎么把这样一块锦缎做成锦被或者床榻,“非夕,明天好不好?明天我找一个会做针线的大娘,给你做一床漂亮的被子,再给你钉一张床,好不好?” “非夕现在就想要哦。”非夕难过地扁扁嘴,还是很乖地说,“非夕很乖很乖……”她自言自语又补了一句:“非夕等明天。” 通微凝视着她,突然微微一笑,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泛上心头,似乎那种哀苦的味道淡去,望着非夕可爱的表情,突然觉得悲哀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。 “通微娘笑起来好好看哦。”非夕靠过来,几乎是眼睛对眼睛,鼻子对鼻子地看着他,“通微娘抱。” 几乎是不知不觉地,很自然地,通微把她抱入怀里。一个没有重量的,轻飘飘的形体,抱在怀里自然不会有温度,但是他却淡淡地感受到了温暖,五年来,第一次感受到的温暖。“非夕,你真是一个好孩子。”他柔声道,这是他刚刚想出来的一句稍微温柔一点的话语。 非夕却显得很得意,像小狗一样在他怀里磨蹭了两下,闭上眼睛,开始睡觉。 一个女鬼也是会睡觉的吗?通微难以置信地抱着她,看着她粉嘟嘟犹如娃娃一般的睡脸,在这个时候,告诉她,你已经死了,应该回到我身体里休息,她想必要反问一句:“什么叫做‘死了’?”想到这,通微微微紧了紧怀里的非夕,唇边忍不住露出了微笑。 这时候,可能因为他稍微抱紧了一些,非夕化为一道白烟,消失在他身体深处。 ※ ※ ※ “大娘,做一床被子要多少银子?”通微把扎好的宫锦放在集市上一位正在卖绣花手帕的老妇面前。 他这样纤尘不染的风度气质,微略地类似莲花的气息,加上他眉宇间孤意忧悒的味道,让老妇呆了一呆,不可置信地看着他,只觉得这种人物应该供在神殿里,走在集市上真是太奇怪了。再看看那块绣花锦缎,她抖开看了看,“这样一块布料,做一床被子可能不够哦。” “不要紧,做一床小一点的也可以。”通微淡淡地道,非夕又不是真的能睡,她只不过不知道她自己是鬼而已。 “公子今年多大年纪?”老妇诧异地看着他,“这么年轻就有了孩子?这块缎子最多只能做个孩子的被套,五六岁的小孩子吧。公子我看你最多就十七八,哪能有个五六岁的孩子?” 通微忍不住微笑:“嗯,的确有个五六岁的孩子。”他没解释,微笑,是因为那个孩子还叫他“娘”。换了平时,他绝没有和街坊的老妇说话的兴致,但是一旦做了“娘”,却莫名地泛起一股母性,像是突然间发现,做个母亲,是一件伟大的事情。“我今年已经二十二了。” “公子看起来还真年轻。”老妇诧异地唠唠叨叨,“怎么不看见夫人出来?你一个大男人,跑到街坊上来做被子,给人看见多不好。”她一边说,一边继续把缎子比划来比划去,突然看见了上面宫内贡品的印章,变了变脸色,“公子,你这缎子是宫里的吧?” “是吧。”通微点头。 “老婆子不敢给你做这床被子,这是宫里的东西,我们拿到手里,给人发现了要告我们偷东西,掉脑袋的。”老妇惊慌地把宫锦塞回通微手里,“这不是贼脏吧?” 通微笑了:“不是。是贼脏的话,我就不敢拿到街上来了,是不是?” 话是这么说,而且通微看起来也不像说谎的人,更不像偷东西的人,但是老妇仍然迟疑,“公子,你这块布拿到哪里去都不会有人做的,有危险的。就算您不是偷来的,那也是皇上的。皇上的东西,我们怎么敢改?” “可是我真的很需要把它做成被套。”通微一辈子没有放低声音和人说话:“我的……我的孩子在等着它。”这句话说完,他自己已经忍不住好笑。 “那么……看公子你也是书香人家,”老妇心里嘀咕,如果这块布不是偷来的,那这公子必是大富大贵,和皇上有关的大人物,要这样偷偷摸摸到街坊上做被子,搞不好是做给哪个私生子的。“老婆子教你那口子做。你记着,回去给你的小娘子说,这块缎子呢,你剪下来的时候裁得不好,四面是不齐的,看起来虽然大,但是凄不到一块儿……”她唠唠叨叨给通微讲解如何把那块布变成一个“被套”。 通微睁大眼睛看着她,他要到哪里去找一个“娘子”来给他做被子?难道——这床被子最后还要他自己做不成?非夕啊非夕,你什么布不好看上,看上了一块“贡品”? 没有把老妇的教导听入耳中,通微收好了那块宫锦,道了谢,在街坊上转了两圈,除了买了一包针线,他没有再做其他的事。 ※ ※ ※ 夜里。 一灯如豆。 通微居然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给非夕做床榻。这要让圣香或者上玄看到了,非目瞪口呆,三天三夜不能回神不可。他从来没有接触过针线,拿着针线发了半天呆,才穿上了线。以他的眼力,自然不会觉得穿针是一件为难的事情,只不过,一个人在做一件平生从来没有想过要做的、并且是极容易惹出笑话的事情之前,总是特别犹豫。 “绣花针?”非夕在他身边稀奇地问。 “绣花针?”通微拿着穿好的针线,还没有刺下一针,微微一怔。 “通微娘绣花花。”非夕显然对于作为“千夕”的时候有关针线的记忆还很清晰,很清楚,这是绣花针。“通微娘绣花花给非夕穿。”她笑眯眯地说。 这是绣花针?通微从来不知道针线还有区分的,有是绣花针和不是绣花针?怪不得他买针线的时候,卖针线的姑娘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,敢情他买了绣花针和绣花线?天啊!通微望着自己手里的绣花针发呆,不知道是否还要继续下去。 “通微娘,非夕要通微娘的花花,要白色的。”非夕看着他发呆,居然撒娇起来,可怜巴巴地把脸趴在那块宫锦上,“我要白色的花花,通微娘绣。” 她这个样子,像一只小狗!从前她向着通微的母亲撒娇要新衣服的时候,也是这种表情!通微皱起眉头:“通微……通微娘不会绣花。”他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,才说出“通微娘”三个字,一说出口,自觉得什么形象也好,气质也好,神韵也好,全部都被这小丫头破坏得一干二净,什么都没了。他五年来干净出尘的形象,全部在“通微娘”三个字之下倒塌了。但是很奇怪的,说出了这三个字,仿佛一个人从过去的梦魔中解脱了,目前,他只是她一个人的“通微娘”,所有的伤心痛苦都暂时断绝,徘徊在心里的是一种母性和爱恋混合的感情,充满了想要好好爱她的心情,无论,她会不会懂。 “非夕教你。”非夕一点也不觉得奇怪,认真地说。 什么?通微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,露出了一丝苦笑:“你教我?” “那,通微娘你有没有绣花棚或者绣花架?”非夕得意洋洋,宛然成了大师,在空中飘都特别地挺胸典肚,像一团肥肥的小鬼,“把这块布弄平,很整齐很整齐的。” 她说得这样颠三倒四,也只有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通微知道她在说什么,他虽然没有什么绣花架,但是托着宫锦的手指微微一张,真气通过布帛延伸出去,很轻易的,就把宫锦撑开了去,铺平绷紧。“像这样?” 非夕虽然没看见什么绣花架,但是也不在意,她兴致勃勃地伸手去拿针线,“然后像这样,非夕要一朵像这样的花花。”她比划着她身上的樱花图案,要一朵白色的樱花,“通微娘先画一朵花花……”她说了一半,突然一呆,那针线在通微手上握得好好的,她却拿不住,握过来握过去,那只绣花针穿过她的身体,依然在烛光下闪闪发光,留下一道细细的影子。 通微提笔,迅速地在上面画了一朵樱花,画完了以后,过了很久都不见非夕有声息,不禁觉得奇怪:“非夕?” 非夕在专心致志地抓针线,她很有耐心地,一只手抓不到,就两只手抓,左边抓不到,就右边抓,她握过来握过去都握不到针线,连动也不能让它动一下,但是她却不怀疑是自己形体的问题,而总是在怀疑她没有够到那只针。 “非夕……”通微不忍看到她这样地努力,手指微抬,用指力,把那只针托了起来,然后不着痕迹地拿起了它,“非夕,你教通微娘绣花就好,这支针很重,你拿不起来的。” “噢,原来针很重。”非夕松了一口气,笑眯眯的,“我差一点点就拿起来了。”她飘到通微旁边,双手托着脸,手肘支在通微的手臂上,“开始绣吧,第一针,从下面刺上来。” 通微心神震动,依稀仿佛听见千夕的笑声:“我今天绣了一朵花哦,姑姑教我的,通微,你也来好不好?我们来比赛,看谁绣得好看!” “我才不要,你绣得难看死了,像一团压坏的樱桃。” 十一岁的千夕好委屈,“我绣的是樱花啊,怎么会是樱桃?通微你看错了。” “是樱桃,就是樱桃,圆圆的,红红的一团。”十三岁的通微笑着施展轻功躲开去,“我是男孩子,永远不绣花。” “通微你这大坏蛋!我以后永远不做衣服给你穿!”千夕恼羞成怒,一路迫打过来。 现在的情形,和那个时候差不多啊。通微情不自禁地笑了笑,扎下第一针,手指一颤,却刺穿了宫锦,刺到了自己手上。“啊。”他低呼了一声,苦笑,常常看见姑娘们刺绣分了心想了情郎而扎到了手,如今自己却是为了什么……唉,千夕,千夕。 一滴鲜血自指尖渗出,突然间非夕轻轻飘了过来,舔掉了那滴鲜血,还意犹未满的,眼巴巴地望着通微。哭笑不得,通微抱起她,再一次让她在他颈项边吸血,轻轻地拍着她的背,“饿了?” “嗯。”非夕乖乖地应了一声,闭上眼睛,继续吸血。 通微一只手抱着她,一只手拈着绣花针,无奈地低笑,他这个娘,还做得似模似样,一点也不比真的带这个孩子的妈来得轻松多少。 过了一会儿,非夕吃饱了,抬起头来,已经浑然忘记刚才拿不到针线的事情:“通微娘绣花。” 通微在灯下,拈起针,牵了一条白色的丝线,扎下了第一针。非夕在旁边唠唠叨叨:“通微娘,这一针扎偏了,多出来一点不好看。” 通微耐心地听着,抽掉那根线,重新再来。 “通微娘好香好香哦。”非夕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给她的床榻绣花,一边自言自语。 她好像很习惯自言自语,通微诧异,香?非夕闻得到人的味道吗?她的鬼气又进步了,长此下去,或许,他就会渐渐养不起这个逐渐成气候的鬼,或许就要和残缺的千夕摊牌。心思一动,“啊”的一声,他再一次扎破了手指。拿着染血的针线,通微苦笑,做这种事情,真是丝毫不能分神的,真不知道,千夕当初绣花的时候,是什么样的心情?耳边是一阵好玩的笑声,非夕睁着圆圆的眼睛:“通微娘笨死了。” 笨死了?通微愕然看着她,然后才领会到,她是在嘲笑他!虽然非夕不懂得什么叫做“嘲笑”,但是她就是在嘲笑他!和小时候的千夕一模一样! 一个晚上,就这样在灯下度过。非夕在灯下陪着通微绣花,虽然荒谬,但是通微觉得很平静,那么多年的悲哀,在这样静谧的一针一线中,一丝丝地被抽去了,像离开炉鼎的游烟一样。 在第三天,他就给她做了个床榻,用两个椅子架起来,放上绣满樱花的床榻,像个娃娃床。非夕非常开心,像个娃娃一样又笑又跳,虽然她始终睡不到它,但是看着她喜欢的眼神,通微就已经很满足了。 日子,就这么一天一天过。 又是一天深夜。 “为什么通微娘不会飞呢?”非夕在桌边看着通微,困惑地问。她直到现在,才想到“为什么她会飞,而通微娘不会飞”这个问题。 “因为……”通微顿了一顿,“因为非夕和通微娘不一样。” “为什么不一样?它们都会飞。”非夕指着灯下的飞蛾,“只有通微娘不会飞。”在她眼里,不会飞的就是异类。 “它们是蛾子,不是人。蛾子会飞,人不会飞。”通微随口回答。 非夕的眼神变了变,“蛾子会飞,人不会飞。非夕不是人吗?”她追问:“为什么非夕会飞?” 通微怔了一下,他没想过会引出这个问题,“非夕的确不是人。”他平静地回答。 “那非夕是什么?”非夕迫问。 “非夕是鬼,很乖很乖的鬼。”通微看着她,看不出她有伤心的神色。 “鬼是什么?”非夕继续问。 “鬼就是已经死掉的人。”通微淡淡地回答。 “什么叫做死掉?”非夕继续问,“非夕已经死掉了吗?”她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。 “死掉?”通微沉默,过了一会儿,他才轻声说:“死掉的不是你。” 什么叫做死掉的不是我?非夕满腹疑团,但是通微这句话太深奥,她完全听不懂,闷闷地看了他一阵子,然后就忘记了她自己的疑团,因为她饿了,“通微娘,我好饿好饿哦。” 死掉的不是你。通微抱着她,让她吸血,几天来平静的心情被打破,那股五年来的痛苦像潮水一样冲上来,刷过他的心,剧痛。 ※ ※ ※ “巫婆,你的脸色最近很难看,你最近没有背着我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?”过了两天,圣香再次来看通微,却发现他不但脸色苍白,而且眉宇之间隐隐有一层晦涩的味道,看起来远没有当初的神清气朗,倒像是半个病人。 通微淡淡地道:“降灵说了什么?” 圣香摇头,他还真直接,把他的话当耳边风,一心一意,就只有他的那个她!“降灵说,传说鬼有鬼泪,但是他没见过,他只知道有魂石,不知道魂石也会哭,因为他从来没哭过,所以更加不知道鬼泪会对活人产生什么效果。”他怀疑地看着通微的脸色,“我看这效果非常不好,你看你自己是什么样子,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。” 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?这八个字用来形容他现在的处境和心情真是再贴切不过了,通微微微冷笑,岔开话题,淡淡地道:“鬼气阴寒,当然对人不好,幸好人体的也不多,过几天就好了。”他不希望圣香知道非夕的事,圣香是好友,但是,他从不希望,让别人为自己担心更多。他的事情,由他自己解决,圣香的好意心领,但是通微有通微的孤傲,他从来不喜欢被别人关心,即使是现在也是一样。 “你自己觉得没事就好。”圣香多看了他两眼,也就算了,“我过两天要离开一阵子。” 圣香经常不知所踪,就像岐阳一样,他们两个的行踪最为诡秘,焉之则来,忽之则去,似乎他随时都会出现,又似乎,他随时都会不见。 通微从来不过问他去了哪里,圣香有圣香的自由,通微自己就不是喜欢被束缚的人,圣香自然更加不是。“保重。”他只说这两个字,他也不挽留,也不会不舍。 “巫婆你不觉得你很无情吗?”圣香叹气,“我奉旨去边境涿州你也不在乎;上玄失踪你也不在乎;六音已经好久没有消息了,搞不好也失踪了,你也不在乎;则宁被发配边疆你自然更加不在乎,”他无聊地拍了拍手,“你不觉得你很无情无义么?你全部的感情,都给了石头里的那个人,难道我们兄弟交情这么久,你就一点也不在乎?” 通微微略诧异地,冷淡地看过他一眼:“我以为你看得很开。” 圣香莫名其妙:“我看得很开和你很无情有什么关系?难道我看得很开,你就可以不关心朋友兄弟的生死?” “我本以为,你看得很开,很透彻。”通微低沉地道:“你看破生死,怎么能看不破情?你关心,因为你太在乎;你害怕大家会不快乐,因为你聪明能干,所以你有能力为朋友付出很多。”他的眼睛明亮地看着圣香,“但这是不需要的,你对兄弟朋友有情,不应该想要为他们承担危难,而应该相信他们,相信他们有能力解决他们自己的问题。” 他缓缓地道:“圣香,想要保护是孩子气的想法,他们都是男人,很成功的男人,很杰出的男人,你不应该想要保护他们,而应该站在一边,看他们如何在困难的时候,展现他们的才智天赋,那是值得欣赏的气魄。你很聪明,不要因为太关心,而忘记了他们本是这世上最出色的人之一。” 圣香似乎微微有些震动,完美的眼瞳微微转动了一下,像陷入沉思。 “圣香你是什么人?你去涿州,我何必挂怀?上玄武功不弱,权倾朝野,他如果不想走,有谁勉强得了他?六音绝代风华,豁达潇洒,他该走江湖,可以销去他那一身靡丽繁华的纨绔气息。则宁智计卓然,除了枢密使容隐,谁也没有他心里有主意,他的事情,我从不担心。”通微淡淡地道:“所以我从不担心,也根本没有什么值得我担心,除非必要的时刻,除非他们真的需要人相助,”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,“否则,我从不理睬。” 好一个冷漠孤然的人物!寂寞如斯,因为享受着寂寞,所以那寂寞渗入了性格,让他孤傲,也脱然出了这个纷繁的人世。他的全部的热情,只为了那个为了他活着而死去的女孩燃烧,其他的人,很少能激起通微灼热的感情。 圣香把下颔压在手背上,很感兴趣地道:“你的意思,就是我多管闲事。巫婆,你真的很无情,说你不看破,你似乎很豁达,说你豁达,你却分明是看不破。”他笑了,嘴角微微上翘,有一种玲珑剔透的感觉,“谁叫我不在乎生死,却在乎朋友?我不是看不破,而是心太闲。” 我羡慕你心闲,你知道吗?通微凝视了他一眼,扬起了眉,“你是个多情的无情人。” 圣香大笑,“你却是个无情的多情人!”他拍拍通微肩膀,“我走了。下次回来,希望可以看见让你多情的那个人!” 通微微微抿起唇,淡淡笑了一下:“好走,不送。” 圣香掉头就走,连头也不回。 通微看着圣香的背影,淡淡的那一笑始终持续着,最后展颜一笑,笑得很愉快。 第四章 人不像人 “通微娘,我好饿好饿哦,” 夜里,通微的床前,一个日渐清晰的女孩的形象在他床前飘浮,往日只看得见头扎双髻,现在连髻子上扎的白色樱花的布料,都看得清清楚楚,本是一身白衣,浮现着若有若无的樱花,如今每一朵樱花,每一丝花蕊,都展现得清清楚楚。非夕每日吸通微的血,鬼气越来越浓郁,自然就越来越稳定。 她像个一两岁的小婴儿,饿了,就找母亲,而完全不想母亲要去哪里寻找食物。她只知道饿了,就要吸血,也不知道她这种行为很恐怖,也不知道,会对通微造成伤害。通微坐在床上,他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日日失血,虽然非夕是一个不大的鬼,也没有伤害他的意思,她恐怕连什么是伤害都不明白,吸的血也不多,但是时间长了,通微总是承担不起的。何况,他还要时时担负着,非夕鬼气对他生气的消耗。 “非夕乖,可不可以,今天不要吸血了?”通微闭着眼睛,轻轻地道。一个多月来,他已经习惯了,对着千夕的外形,却用对娃娃的口气和她说话。 “好啊。”非夕乖乖地应了一声,过了一阵子,她又自言自语:“可是非夕好饿好饿哦,”她睁着大大的眼睛,完全是无辜的神色,小心翼翼的,似乎是通微不喂血给她,很委屈。 “可以让我休息两天吗?再这样下去,我要生病了。”通微用温和的口气说,“肚子饿了,可以不可以忍耐一下?”他自己知道。自己的状况,他是习有武功的人,而且以他的性格,算是承受力很强的人,但是如果依着非夕这样日日吸血,完全不懂得节制,怎么能是长久之计?她不是千夕,但她也是千夕,如果给了她日日吸血的习惯,日后如果他不在了,难道她要去攻击别人吗?他要让她形成,只能吸他一个人的血,还有,懂得忍耐饥饿的习惯。 “什么叫做生病?”非夕好奇地飘过来试图用手去摸摸他的额头,但是她的手与通微的额头相穿而过,接触不到。她是从通微的身体里出来的,所以通微看得见她,感觉得到她的行动,但是要像实体那样接触,毕竟还是不能。 虽然她那一摸没有接触到实体,但是通微依然感觉到她手指的柔软和女孩的温柔。她接触不到通微的实体,却接触得到通微的灵魂,毕竟,她是从那里诞生的。 “生病,就是非夕不能在这里吸血了。”通微侧过头,露出颈项的伤口,就这么简单地解释。 “哦,”非夕失望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,“通微娘,为什么非夕每次出来,都在这呢?”她看着通微的卧室,自言自语:“我记得,有一个亮亮的地方,会有很多很多花,很多很多小鸟的。” 通微微微震动。她,在无意的寻找记忆,虽然懵懵懂懂,但是因为她是千夕,所以经过了一个阶段的缓和,她渐渐懂得,挖掘自身的记忆,学习自己思考。所谓一个亮亮的地方,是指白天吗?千夕,你已经死去很久了,白天,早就已经不属于你。你,忘记了吗?眼眶微微一热,他近来已经很少动情,逐渐习惯了有非夕陪伴的日子,但是想到千夕,仍然忍不住,要莫名的,眼眶发热。他并不是滥情的人,也绝非软弱,但是一念及千夕,责怪、怜惜、心痛、悲哀……纷踏而来,一念之间,就已经在眼眶里形成了眼泪。 因为人类的眼睛,容纳不了那么多的感情,所以化成泪水被驱逐出眼睛, “通微娘?”非夕看着他泪光莹然的眼睛,虽然没有落泪,却闪闪发光,她很好奇地浮过去,在浮过去的时候,无意地额头与额头相触,一刹那间,非夕感觉到了通微这一刹那的感情,自言自语:“千夕……千夕……千夕……”她把通微刚才心里想的,就用这么懵懵懂懂的语气,平白直铺地念了出来。 通微被她这么一激,本已经好不容易忍耐住的眼泪,就这么仓皇地掉了下来,狼狈得让他连掩饰的机会都没有。 “千夕是什么?通微娘,你哭了吗?”非夕好奇地看着他,然后软嘟嘟地说,“不哭啊,非夕喜欢你,不哭啊。”她像在哄娃娃,很有一分自得其乐的意思。与其说她在安慰通微,不如说,她在这个时候把通微当成了一个泥娃娃,她做了这个娃娃的妈妈。 你,通微咬牙,你还真是有本事,即使是半个你,也一样最能挑起我全部的感情!算你狠!非夕的话掀起了他心头压抑着的各种各样的痛苦,尤其是她用那样漫不经心的口气,念着他心里那样深刻得近乎怨恨的呼唤:“千夕……千夕……千夕……”千夕,你在惩罚我?你在惩罚我吗?已经落下来的眼泪无从掩饰,他只能闭起眼睛抬起头,让更多的眼泪,回到眼眶里去。 过了一会儿,他才勉强平静下来:“非夕,天要亮了,你回来吧,不要再胡说八道了。” 非夕无辜地眨了眨眼睛,“什么叫做天亮?” 通微一时忘形,说出了“天亮”这两个字,他忘记了眼前的非夕,连什么是鬼都不清楚,她也不知道她和活人的差别,他居然忘记了,说出了天亮两个字,她本不知道,天也是会亮的,她心里的世界,就等于通微的卧室。“天亮,就是通微娘要非夕回来的时间。”他只能这么说,然后摊开双臂,闭上眼睛,“你回来吧。”他等着非夕融汇到他的灵魂里去。 “我不要。”一向很听话的非夕居然这样说:“通微娘骗我。” 通微震动,陡然睁大了眼睛,什么时候她有了“骗我”这种概念?眼前的非夕很生气,她比手划脚,“我要看天亮!有蓝蓝的天,很多小花和小草,很多小鸟,天亮亮的,还有瀑布和小鱼。” 她,在形容一个地方。那个地方,在她灵魂记忆的深处,所以即使是半个灵魂,她也依然记得。那个地方和天亮有着不可分的联系,而他忽略了她这种强烈的记忆,所以就产生了,“通微娘骗我。”这种结局。 通微忍不住要颤抖,她,她还记得,那是小园,那是小园! 小园的后山,碧草如丝,碎花点点,是千夕最喜欢的地方,因为花多草茂,树林蓊郁,所以有好多好多的飞鸟,她最喜欢坐在草地上,用碎米和小麦,引诱着小鸟啄食。然后就会看见,她笑吟吟地坐在草地中间,周围都是小鸟,各种各样的小鸟,在她身边啄食跳跃。鲜花如锦,在她身旁身后,瀑布的流水声,鱼跃声和千夕的笑声,那样清脆地飞扬。 “通微,你看来了一只新的。”她很直接地指着鸟群里新来的鸟儿,很大声地笑,而鸟儿们,都不会被她的笑声惊扰。他一走过去,所有的鸟儿都会被他身上的婆罗门花的气息吓跑,所以他从不过去,只是远远地坐着,看着她游戏。那个时候,因为千夕还小,血液里的婆罗门花的气息还未苏醒,所以那个时候的千夕,是很快乐很快乐的—— 还有天亮,那是千夕十一岁生日那天,拉着他去看日出,在瀑布的顶上看日出,就在那个晚上,他很傻也很认真地承诺,说要娶她做妻子,而也在那一天,傻傻地不知道爱恋的她,也很郑重地发誓,说要陪他到老,一辈子! 那是很傻很傻的承诺,但是因为真心,所以,专注得连太阳什么时候升起都不知道。通微回想着,嘴边甚至带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。两个号称要看日出的人,忙着计较她什么时候嫁给他做妻子,她在考虑长大后是不是要嫁给他,还考虑是要陪他到老还是到死,她觉得死人很可怕,所以她本来怎么样都不肯陪他到死的……等到一一说定,只要她长大他就娶她做妻子,而她答应陪他到老,那个时候,太阳早就已经升起来了……日出没有看到,连天亮也没有看到…… 那个时候,连什么是“长大”都弄不清楚,居然,就懂得要作一辈子的承诺。通微的微笑变成了凄然,记得那天,千夕一抬头看见太阳,哗地一声笑了“天亮了!”她也一点没有为没有看到日出而埋怨什么,却不知道,那一天的天亮,已经在她的灵魂里留下了这样深、这样深的印象,即使把你的灵魂一切为二,你也依然记得,依然记得…… 可是你现在怎么能看天亮?你是鬼,是只属于黑夜的厉鬼啊! 而且,鬼气越浓郁的鬼,越禁不起阳光,你已经吸了我一个多月的血,鬼气浓郁,万一见了阳光被伤害了,而你被伤害了不要紧,千夕,千夕怎么办?纵然是降灵这样高强的鬼,能不惧火焰,能化为有形,但依然不能长期对抗阳光,因为太阳之气,是天地正气,为阴煞所不能容,你只是这么一个懵懂的东西,要看天亮,只能是你的奢望,而万万不能够实现!通微眼瞳微闭,低声道:“非夕,你不听话?通微娘要你回来,你不回来?通微娘要生气了。” 非夕有些踌躇了,但还是很坚持,“我要看天亮!” “下一次好不好?下一次,通微娘带你去看天亮,今天我很累了,非夕乖,回来。”通微低沉地道。 “通微娘不可以骗我,下一次,要让非夕看天亮!”非夕终究还是很乖的,看见通微凄然的神色,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种难过的情绪,突然之间,乖了。 “回来吧。”通微实在不愿与她多话,摊开双臂,非夕化为一道白影,投入他怀里。 下一次带你去看天亮?通微顿感屋里失去非夕的寂寞和空洞。非夕,要看天亮是你的还是千夕的愿望?你连自己都分不清,是不是?下一次带你去看天亮是我的愿望,而不是承诺,你知道吗?我不是有意骗你,只不过,我做不到。 你越变越像千夕,而我,禁不起这样的挑动,我对着你,心力交瘁,你知道吗?你无意地回忆那些对千夕来说很重要的记忆,你知不知道,对我来说,是折磨,是折磨,你时时刻刻在提醒我,千夕对我的爱,只能让我越发觉得自己无能,我不能够让她活得快乐,也不能够让她死得安心,到死后,依然要仰仗她的照顾,她的牺牲。我手握着让她复生的希望,却只能看着,她一个人分成两部分,还有一半在魂石里沉睡。 东方发白,通微脸色憔悴,一个人抱膝坐到阳光照到他的床榻前。 ※ ※ ※ 天亮了,依照通微的习惯,他一大早起来先浇花,然后一边等待煮茗茶的水沸开,一边试验昨夜悟出来的道术,或者武功心法。但是这一个多月来,他夜里大半的时间,是陪着非夕过的,非夕那小东西,即懵懂又好奇,幸而还有一样好,就是很听话。这一点,像千夕。千夕,也很听话。 既然夜里大半时间没有睡,白天他应该休息,但是他从来也没有在阳光灿烂的时候躺在床上睡觉的习惯。既然睡不着,他就起来走走,武功是不要练了,承载着非夕,还要以血喂饲,他的身体状况有多么差,他自己清楚。在这样的状况下练武,很容易走火入魔。武功可以不练,他也不在乎,但是花草还是要浇的,否则本就死寂冷清的西风馆,成了满园荒草,岂不更加像是个鬼屋? 抬起头来,以他修道人的眼睛,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西风馆的上空,呈现出一层黑气,那是厉鬼的戾气,晦涩得快要遮住天空的蓝色。有一缕紫气,由东而来。通微微略地有些自嘲,往日只有别人请求他去捉鬼,现在,却是他自己弄得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。 这样抬头一看天,陡然一阵昏眩,“当啷”一声,浇花的壶子落地,他差一点坐倒在地上,一手撑住了地面,才没有倒在地上。身体里一个东西在攒动,是非夕,她居然,要借着他的身体,看天亮。通微咬牙,不可以!绝对,不可以。他可以感觉到,并不是非夕这样单纯的孩子能够想出这么绝决的方法,而是,非夕自己也不知道的,千夕的心愿,那个破碎的千夕的强烈的心愿,也许是看日出的那一天给她的印象太深,所以她下意识地,总是想要重现那一天,所以就算灵魂支离破碎,也懵懵懂懂地要看天亮。 不可以!绝对不可以!无论是非夕还是千夕,这时候都是无意识的,但是一旦让她成功了,她就会知道白天,她就会有下一次,再下来,如果借着他的身体胡作非为,那,毁了他不要紧,连千夕,也一起毁了。 绝对不可以!通微咬牙,一只手深深地抓住壶子的壶柄,一用力,把青铜水壶扭成了不成形状,身体里有个东西在涌动,要抢占他的意识,乍冷乍热,一阵一阵的鬼气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,好难受。他虽然可以令花开花落,有各种各样的道法道术,但是对于自己灵魂深处的鬼,却无能为力。 他,绝不会输给那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鬼。千夕,你体谅我,放弃,放弃好不好?日出,如果可以的话,我答应带你重看日出,但是不要选择在这个时候……千夕,你一切都为了我,不要在这个时候让我痛苦。 也许,是千夕听见了他的声音,感受到他身受的痛苦,突然之间,攒动的灵魂平静了下来。通微跌坐在地上,长舒了一口气,只觉得全身酸痛,清晨的阳光耀眼夺目,照得人一阵眩晕。他武功有成到今天,即使受过多么重的伤势,也不曾感到如此虚弱,可见鬼灵与生灵之争,他胜得多么艰辛! 非夕,渐渐地要恢复成半个你,但是她不知道节制,她不能分辨是非,不懂得轻重,不知道什么叫做善良。我不能让她毁了你,我要怎么办?难道我的时间就如此短暂,必须在非夕懂得控制我的身体之前,找到恢复你的方法?千夕,我知道你必然不愿意我为难,你必然又愿意牺牲,但是什么时候,也让我为你牺牲一次?只一次就好! “笃笃笃。” 敲门之声。 通微有些惊讶,西风馆素来人迹罕至,除了少数几个朋友,极少人会来光顾,而圣香他们要进来,却从来没有敲门的好习惯。 是谁? 站起来,微微有些头昏脑涨,他知道是元气大伤,失血过多,也不在乎。拂去身上的尘土,他去开门。 “咿呀”一声,木门应声而开,门外站着的是一位面色慈祥的老和尚,手里持着木鱼,捏着佛珠。 “大师何事光临?”通微倚门而立,意态安详。 和尚呵呵一笑,“和尚入境。” 通微眉头微蹙,入境大师,是江湖上一位极负盛名的高僧,他常年不出思过崖,如今突然到此,必有所图! “入境大师。”他缓缓让开出路,“大师远道而来,不知有何要事?” 入境大师莞尔一笑,“和尚来开封寻一好友,不想寻人不遇,却看施主馆中阴气甚重,晦色蒙墙,恐有鬼魅作怪,所以敲门。”他是有道高僧,言语安详,没有一丝一毫火气。 “僧敲我门,本色高雅,通微深感荣幸。”通微淡淡地道,“大师请进。”他让开去路,入境既然看出了他这里鬼气森重,有了除魔之心,要他离去,是必然不肯的。 入境大师颇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,微微一笑,举步入馆。 进了西风馆,入境左右看了一下,蔼然微笑,“施主爱花成性,此地繁花,大多托了施主的鸿福。” 通微知道他看穿了他这里百花齐开,是借托了通微的道术,淡淡一笑,也不解释:“大师稍待片刻,通微煮茶相待。”他往他煮茶的小火炉走去,背后诸穴,全然不加防范,步履之间,也没有对入境有丝毫敌意。 人境微傲掠过一丝诧异之色,步入庭中观望,只觉此处风光水月,南北东西,无一不布置得恰到好处,虽然无意做阴阳阵法,但是一丘一壑,宛然有形,胸中学识,已经隐然可见。没有大学问,种不出这一庭花木,没有静心禅定的定力,也不能体会这园林的奥妙。他本看出通微身上鬼气深重,大有妖秽之嫌,如此浓重的鬼气,常人无法承受,而这样浓郁的鬼气散发开去,对四周民居亦是不好。他是怀着除魔卫道的心情来的,进来此处,却发觉此间主人风雅安然,大有隐者遗风,明知他来者不善,却坦然不加防范,反而开门让路,烹茶相待,不见丝毫敌意。如此风骨,怎么会是妖邪一流?入境缓步在园中行走,心中游移不定。 就在他游疑之际,只听“乓”的一声,是陶器碎裂之声,入境微微一怔,只见通微本是手持茶壶,但是可能临时出了什么差错,茶壶掉裂在地,他正半跪于地,收拾摔裂的碎片。 在收拾陶器碎片之时,依然有如此平和的心境,这鬼气深重的年轻男子,平日必有深湛的养气功夫。入境对着通微仔细观察之后,反而越发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妖邪。鬼气来源于他,但是这里一草一木,他一言一行,无不表现着这位主人的修养和内涵。 他就算是妖邪,也不是真正邪恶的妖邪。 通微收拾完了茶壶的碎片,站起来的时候,突然微微一晃,倚身靠向他身后的火炉,一眼望见,他大概是有些立足不稳,想找个东西倚靠一下,却不知身后就是火炉。 入境微微一惊,“阿弥陀佛”,他宣了一声佛号,走过去扶住了通微,“施主小心。” 通微被他一把扶隹,有些痛苦地按住了额头,舒了一口气,才睁开眼睛:“通微不慎打翻了茶壶,却要劳烦大师再等一等了。”言下,仍是淡淡的,没什么感激之情,也没什么惭愧之意。 入境如此接近地看到通微的脸,脸色微变,“施主,你晦色入眉,血气两失,已经伤及中元,快坐下,让和尚为你把脉。”他接近一看,就知道通微不是鬼,而恐怕是被鬼附了身,但奇怪的是,被厉鬼附身之人,为何却可以言谈如旧,一点被厉鬼牵制的感觉都没有? 通微此刻头昏得很,其实他本应没有如此虚弱,但是刚才和非夕一阵僵持,实在太损伤他的元气,所以才会失手打翻了茶壶,又差一点靠在了火炉上。“不必了。”他一口拒绝,淡淡地道:“通微的身体自己清楚,大师是世外高人,贵客临门,通微荣幸,如果大师喜欢悬壶救世,可以到门外去悬。”他这一段话,说得毫不客气。 入境并不生气:“施主是自己清楚为鬼所附?”他沉吟。 通微依旧淡淡地道:“这个不劳大师关心。” “施主可知道,生人即是生人,为鬼所附,无论这生人阳气如何,最终都是要伤及性命的?”入境温言道:“无论此鬼是善心假意,附与人身,到最后都是会伤人性命的,鬼即是鬼,鬼有戾气,与生人不同。施主难道要为鬼舍身不成?明知有鬼附身,为什么不早早驱逐,而要任其消耗你的生气?” 通微扬起眼眸,凝视着入境,答道:“大和尚有舍身喂虎之心,世称为慈悲;通微不是佛门中人,没有全世之志。”他顿了一顿,才又淡淡地道,“为鬼舍身,是通微全情之志,此身不求慈悲,但求一见故人,即使化身飞花六出,见日则融,不存于世,亦固所愿也。” 佛经故事,说有一王子,路过荒山,见母虎幼子饥及将死,王子以头触石,舍身饲虎,以全其家,佛称为救生慈悲。而通微的言下之意,就是他无意慈悲,但求有情。王子舍身为虎,他愿舍身为鬼,不求慈悲,但求有情。 入境的眸子闪过一丝悲悯的光彩,坚持为鬼舍身,这样的人,他行遍天下,还未曾听过,更不必说见过。“施主固执己见,可知道长此下去,人鬼难以两全?” 通微眉见凄凉之色,但凄凉,却不失孤傲,淡淡地道:“我只求全鬼,不求全人。” “阿弥陀佛。”入境宣了一声佛号,“和尚为降魔而来,施主可知?” 通微缓缓低头,看自己的鞋面,“如不是除魔,大师也不会来。”他语言淡淡,加了一句,“何况天机物定,紫气东来,有高人登门,我早已知晓。” 入境有惊讶之色,此间主人非但胸有丘壑,情有独钟,而且修道有成,观测天机,言必有中!这样的人,怎么可以为鬼所误,死于非命?“施主如此人才,死于鬼手,难道绝无一点自悲之情?” 通微微露讽刺之意,淡淡地道:“通微无恩德于世,有何可自悲?”他突然深吸了一口气,撩起衣裳下摆,对着入境拜了下去,“通微不求慈悲,但求大和尚慈悲,不为我生,但为鬼请命!” 入境震惊!他,不求自己长命,只求他,不要伤害了他附身之鬼!他对鬼之心,远胜于对他自己,“不为我生,但为鬼请命!”他的声音如此清,如此坚定,附在他身上的那个“鬼”,远比他自己重要过千万倍。 “阿弥陀佛,上天有好生之德,和尚有救生之志,施主请起。”他把通微扶了起来,慈祥地道,“鬼亦是六道之一,只要它无甚大恶,和尚也不会一意孤行,定要伤它。施主起来。” 通微起来,他是何等孤傲的人,今日如非他明知斗不过这个和尚,他是万万不会下跪的。如果只有他一个人,他可以认输,可以死,万万不会下跪。但是,今日在这里的不止有他,还有非夕,虽然非夕对他造成了如此大的伤害,但是非夕,是千夕的希望!她不能消失,千夕已经消失过一次,好不容易才有这半个魂体,你要她再消失一次,就算是这个世界重来一次,她也不可能复生了!为了千夕,他不在乎,他可以拜神拜鬼,只要他不要伤害她! 入境看着他眉间,叹息,“施主元神俱伤,血气两失,和尚这里有一颗药丸。”他从怀里取出一个蜡丸,轻轻剥开,里面是一颗乌黑透亮的药丸,也无清香,不知道是什么东西,“可以安神保元,对施主应有一些益处的。” 通微摇头,淡然道:“大和尚慈悲济世,此药救人性命,大和尚还是自己留着,他日用以救应救之人。通微无颜服用此药。”他并非好人,他只对千夕一个人痴心,其他的人不在他关怀范围之内,所以他不愿服药,他不是入境心中的好人。 入境微笑,蔼然道:“何谓应救之人?何谓不应救之人?”他把药丸放人通微嘴里,“施主未免执著了。” 药一人口,化为一股清气,令通微精神一振,呼出一口长气,他挣开入境的双手,退开两步:“我不会感恩。” 入境微笑:“和尚不求感恩。” 通微微微一怔,随即淡然:“也是,和尚求慈悲,不如我无情。”他转过身去,把手里茶壶的碎片放在一边,换了一个新壶,继续为入境沏茶。 此时此刻,他居然还有如此淡定的心,为入境沏茶?入境呵呵一笑,负手在西风馆里行行走走,嗅着通微那里的茶香,一颗禅心,两无牵挂。 过了一会儿,两个人相对品茗,入境连饮三杯,笑道,“果然是好茶,却被和尚牛饮,当真是可惜了。” 通微一杯尚未喝完,闻言只是淡淡一笑。 入境放下茶杯,一笑之后,随即飘然而去,世外高人,来去无踪。也只有通微,可以先被他当作妖邪,后为他所救,最后依然可以和他相坐品茶,既没有敌视之心,亦没有感恩之意,这种人,当真世上少有! 但这就是通微,惟一仅有的通微,圣香说的,一个无情的多情人。 第五章 鬼不像鬼 夜里。 非夕照旧从通微身体里出来,眼睁睁地看着通微。她一点也没有记得今天早上她做了什么事差点害死通微,而是用她不懂事的眼睛看着通微。 通微睡着了,即使在睡梦中,他也睡得不安稳,眉头微蹙。他会睡着,是因为人境给他的药有安神的作用,而且,他的确需要休息,来恢复他这些日子一塌糊涂的体力。 非夕第一次看见睡着的通微,在她一个多月的记忆中,“通微娘”是从来不会闭上眼睛的,他的眼睛黑黑的,亮亮的,像一种很漂亮的什么东西,但要一定说是什么东西,非夕又说不上来。 肚子又饿了,很饿很饿,昨天就饿了,但是通微娘说不可以吸血,他会生病。现在他这样,就是生病了吗?非夕犹豫地漂浮在通微身体的上方,低下头看通微的脸,小小声地叫了一声,“通微娘。” 通微没有回答。 “我饿了。”非夕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饿,那是因为她早上和通微的灵魂一阵挣扎,不但大损通微的元气,也大伤她的元气。她自己看不见自己,不知道她又变成了若有若无的一团白气,通微是很顽强的,非夕虽然鬼气浓重,却抵消不了通微生灵强烈地渗透和消耗。早上的一阵挣扎,对他们两个都伤害很大。 通微依然没有回答;他虽然睡得不安稳,但是睡得很沉。 “非夕好饿好饿哦。”非夕又在通微耳边小小声地说。 通微气息轻而漫长,他正在无意识地用习武人的方法,调理他自己的气息。入境大师那一颗药,是武林间久享大名的“乌金丸”,功能自然不只是安神保元,还有解毒、增长功力、疗伤、驻颜等等功效,但是对于通微来说,反而是最不起眼的“安神”这一功效最为重要了。 好饿好饿,她怎么办?肚子好饿,怎么会这么饿?非夕在屋子里转来转去,好几次忍不住要对着通微的颈项咬下去,但是看见通徼苍白的脸色,她一移到他的脸边就没有胃口,但是一离开,她就又好饿好饿。 通微娘说不能吸血,但是我很饿很饿…… 非夕着急地在屋子里团团乱转,飘过来飘过去,飘到哪里都不安心,她实在太饿了。 回头看着沉睡的通微,非夕知道通微娘今夜可能不会醒来了,无可奈何,她准备回到通微体内去沉睡,至少,暂时不会感觉到饥饿。 飘过去的时候偶然,额头与额头相触,她感觉到了通微沉睡的思维。在一个开满红花的花园里,有一个女孩,手里举着一只翠绿的鸟儿,很清脆地笑:“通微,你看我这里又有一只新的。” 一个穿白色樱花衣裳的女孩,周围有很多鸟儿围着她飞,有些停在她的肩膀上,她头上可笑地插着一朵小紫花,在鬓边播啊摇的,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。但是笑得很灿烂,她的眼睛很大,乌黑明亮得可以映出整个世界,一切在她眼里,都是最可爱的。 好可爱的女孩!非夕怔怔地停住,额头对着额头,她或许不是最漂亮,但她却是最幸福!全身都有一种很耀眼的光彩,那是谁?为什么,看起来如此眼热?为什么看到这么美的画面,心里有一个角落,却突然痛了起来?想哭呢,但是又没有眼泪,非夕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,没有眼泪。 通微的梦在继续着,那翠绿的鸟儿突然离开她的手指,扑啦啦飞走了。女孩吃了一惊,却突然听见通微的声音:“我帮你把它抓回来。” 非夕怔怔地感觉着,突然之间脱口而出:“不要!你会让小绿害怕的!”她说出了口,才知道愕然,伸手捂住了嘴,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。 那女孩笑着向通微扑了过来:“不要!你会让小绿害怕的。” 非夕陡然尖叫一声,她为什么知道通微的梦?为什么知道?她一下子躲得远远的,躲在通微的书桌底下,埋着头再也不肯出来。 她那在耳边的—声尖叫把通微惊醒了过来,因为在沉睡中突然惊醒,他显得很疲倦:“非夕?” 非夕躲在书桌下面:“非夕害怕。” 通微疲倦地坐起来,看着躲在书桌下面的她,“害怕什么?” “我知道通微娘的梦,好可怕好可怕。”非夕蒙着眼睛,“有一个和非夕很像的女孩,好可爱好可爱,非夕知道她要说的话,好可怕好可怕。” 她又记起来了?通微疲倦而深沉地看着她,你就是她,你怎么能不知道?他心里这么想,却温言道:“别怕,只是做梦,不是真的。” 非夕固执地摇头,“是真的是真的,通微娘一直叫她千夕,就像通微娘平时常常说的一样。” 千夕?是千夕,让你害怕?你害怕记起,那些快乐背后的痛苦吗?通微无语,一时没有接口。 “通微娘不喜欢我,通微娘为了千夕才要我的,通微娘老是骗我,”非夕在桌子底下哭,“通微娘,你为什么要有我?一直都为了千夕吗?你说我不是千夕,所以我是非夕。” 通微默然,过了一阵子,他低沉地道:“没错,有你,是为了千夕。” 非夕哭得更厉害:“通微娘不喜欢我。” “通微娘没有不喜欢你。”通微打断她的话,“你长得很像千夕,通微娘怎么会不喜欢你呢?” 非夕愕然。他这话,说了比不说还残忍!他之所以要有她,是为了千夕,他之所以要对她好,还是因为,她长得很像千夕?“通微娘不疼我,不要我。”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做伤心叫做失落,心里好难过,好难过,除了哭,她不会其他方法。 她在哭,落下的眼泪没有形状。通微知道,即使是半个千夕,她对他,仍然有那样深的眷恋,即使是什么也不懂的非夕,她的心,也是经不起他这样的伤害的。灵魂被切成了两半,却依然断不去那些魂牵梦萦的,想要爱他的,想要得到他的爱的心愿。 千夕,所以我说我无法抗拒,无法抗拒,也只有你才能够挑起我所有的感情。 非夕还在哭,突然桌子被人轻轻地推开,她被人抱住,她虽然不是被通微的手臂抱住,却被他的灵体抱住,只听通微在她耳边说,“傻瓜,我怎么会不要你?你是这么乖,这么乖的非夕。”他的眼睛泪光莹然,却在微笑,“你和千夕,我一样喜欢……你们长得一模一样,但是通微娘不会偏心,两个,我都喜欢。” 非夕破涕为笑:“通微娘!” 通微拥着她,一刹那觉得很温暖。半个千夕,如果他不能给千夕找到一个形体,其实,就这么人鬼相处,又有什么不好?只不过他害怕,握碎了十三颗魂石,她会不会就代替了他?他怕那个时候你找不到他,会很伤心,很失望。 我饿了。非夕被通微拥着,抬起头,想告诉通微她饿了,突然看见,通微眼下淡淡的淤黑,苍白的肤色,还有他今天沉睡不起的样子。一句“我饿了。”话到嘴边,却缩了回去,再也没提。 倒是通微注意到了她的模糊,轻轻伸手拍了拍她头上的两个发髻,柔声道:“饿了?”变得如此模糊,鬼气应该十分虚弱了。 反而非夕摇头,“我不饿。” 通微微微一怔,知道她开始懂得体贴他,知道他现在身体不好,所以不肯吸他的血。淡淡一笑,通微扶着非夕的后颈,让她的嘴唇慢慢接近自己的颈项,“不要紧的,通微娘现在已经好多了。” 非夕小声地问:“吸血,通微娘会生病吗?” “不会。”通微扶着她的头,像扶着一个婴儿,让她把嘴唇贴在自己颈项上。那一刹那心情很温柔,居然真的有了一丝做母亲的感觉,扶着自己的孩子,在哺乳的感觉。那感觉很荒谬,但是,非夕,这样一个单纯的小鬼,真的激发出了他心底深处的那一丝母性的感觉。 千夕,如果我真的能有这样一个像你的女儿,那该有多好? 过了一会儿,非夕乖乖地抬起头来:“我吃饱了。” 通微放开她,非夕的形象突然间清晰起来,依旧那样干净的白色樱花的头绳,那样白色樱花的衣服,乌黑乌黑的眼睛,一切,就像她死去的那天一样。看着如此清晰的她,通微突然有一股冲动,要握碎剩余的魂石。他想见千夕,他一直想见的只是千夕,是长大的千夕,是会爱他会对他好的千夕,而不是这个只停留在五岁六岁阶段的、傻傻的非夕。她似是而非,他面对着她,只能让他想起,那些早就被忘记的他和她的快乐的过去…… 非夕看见通微不说话凝视着她,反而有些畏缩,小小地往后飘退了一步,不知道为什么,她知道通微娘看的不是她,被他这样看了很久,她忍不住动了一下,然后又赶快不动,让他这样看着。 她这个孩子气的动作,让通微惊醒,她有些像千夕,却又不是千夕。“非夕,你很想到外面去看看吗?”他记得昨晚,她大吵大闹,说要看天亮。 非夕怯怯地摇头,她现在好怕通微娘不高兴。 “出去看看吧,你,还小,把你关在屋子里,是我不好。”通微走过去推开窗户,窗外星月满天,花香树影,是很寂静的夜。 非夕飘浮到窗口,和通微一起看着窗外似乎很陌生,又似乎很熟悉的世界。她既没有像通微以为的那样欢笑着冲出去,也没有像第一次接触外界的孩子,会感到害怕或者好奇。她就停在窗前,歪着头,安静地看着窗外的世界。 通微等了一阵,不见她出去,微微诧异地回过头看她,却看见非夕大大的,幽黑清晰的眼瞳,正映射着,窗外夜里寂寞而美丽的世界。星月在她眼瞳里闪闪发光,她抬起头来,指着远处的一个东西,哗地一声笑了,“花!” 是夜里,一朵寂寞的栀子花,白色的栀子花,寂寞、孤傲地开了。 清香,满地—— 犹如非夕那双千夕的眼睛。 通微情不自禁,满腔的爱恋绞合着凄恻和悲哀,一起充进了他胸口。 满腔的爱恋,无处可对人说,此时此刻,让他情何以堪?情何以堪?情不自禁,通微猛地转过头去,怆然退了两步。他有太多的心事想说,却,无处去说,他有太多的心痛爱怜,却,找不到他想要的那个人,转过头,只有一张相同的脸。 “通微——” 千夕的声音传人耳中,通微忍耐不住,转过身来,捧住非夕的脸,印下一个吻,沙哑地道,“你是苍天派遣来毁灭我的。”他一吻之后,别过头去,连非夕也不看,推开房门,说不清是退是逃,拂袖而去。 “通微娘,”非夕怔怔地捂住自己的嘴,怔怔地看着通微仓皇离开,她一双大大的眼睛,在夜色里,亮亮地几乎没去了形状。 ※ ※ ※ 他应该遭天打雷劈! 他居然控制不住自己,因为刚才在月光下,她和千夕是那么相似,她有一双千夕的眼睛,所以他在那一刹那情不自禁,他放纵自己把她当成了千夕。 他承认,他不是不知道非夕不是千夕,他只是在那一刹那太想念千夕,他需要一个东西来掩饰他那样想念却又寻觅不到的狼狈,所以他,故意地、刻意地,把她当作千夕来爱。 他无可抵赖他的行为,非夕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,虽然她是个鬼,但她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,他,被她天真地当作“娘”,被她信任被她依靠,他怎么可以这样? 疾走到与庭院只相隔一层木门的回廊底,他才转过身来,背靠着木门,无力地放松自己,沿着木门跌坐在地上。 在他跌坐下去,一手扶地的时候,手腕发出“咯”的一声微响,而心绪烦乱的他却没有听入耳中,只是闭着眼睛,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好。 过了好一会儿,通微才慢慢地睁开眼睛,地上有些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,一些零碎的,黝黑的,小小的东西。 他这个地方向来纤尘不染,地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?看起来像石头。 石头?通微缓缓举起自己的左手,他本将千夕的魂石用青绳系在左手的手腕上,现在,手腕上只剩下一些犹如骨头的碎片,魂石,全部碎了! 他木然看着,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,是他刚才跌坐下来的时候,不慎把魂石压在手下,经青石地一撞,碎裂了。 又过了好一阵子,他才想起,魂石碎了,他为什么还在?非夕,不,千夕呢?难道他的推测全部都是错的,融入魂石,千夕不能从他身上重生吗?一念到此,他抬起头,全然忘记了自己刚才的仓皇和狼狈,他只想知道千夕呢? 抬起头来,眼前不远处有一双眼睛,那眼睛盈盈含泪,却绽然在微笑,大大的眼睛,星星的光彩全部在她眼里,白色樱花的发带,白色樱花的衣服,但是通微他知道她不是非夕。 无声地,千夕扑入他怀里,含泪道:“你这傻瓜,” 通微觉得自己飘浮了起来,魂魄离开了身体,他抱住了千夕,她满眼盈盈的眼泪,却也是盈盈的笑,“你怎么能用你自己的魂魄来救我,你会死掉,你也会死掉!” “不怕,如果死只是这样,又有什么值得害怕的?我只怕看不见你。”通微伸指去接触她的眼泪,可是依然接不住,他的手指和她的脸颊都是空虚的,接触的时候,依然相互穿透,只不过在穿透的时候双方都有清晰的感觉。 “傻瓜,你还是生灵,不是鬼,你知不知道,沦落为鬼,鬼界里有多少魑魅魍魉?多少恶灵凶灵?像你我这样干净的鬼,没有力量,除了闪闪避避,战战兢兢,随时都可能变成别人嘴里的佳肴美餐。”千夕含泪微笑,“能够见你一面,能够被你拥抱,我已经很满足,你不可以跟着我做鬼,你是我拼了命而留下来的,你怎么可以让我失望?让我白死?” 通微哑声:“可是我……” “不要可是。做人是很快乐的事,会有很美丽的白天,很多的鲜花,很多的小鸟,我到现在都还记得。人世间,蓝天白云,你知不知道,鬼界有多少鬼,想要做人,而不能,你怎么可以自甘堕落?”千夕飘浮的一只手轻轻按上他的额头,“你,是那么干净,你怎么可以轻易甘愿堕落为鬼?”她的眼神凄然,“鬼有多污秽,你知道吗?” 通微倒抽一口冷气:“千夕,我这么辛苦才能见你一面,难道你,难道你竟然……竟然不愿意跟我在一起,你竟然要离开我?”他陡然扬眉,“你存了心撇下我,你要我独生,就是不愿……” 千夕闭上眼睛打断他,“我不是不愿,而是不能!”她陡然睁开眼睛,“我不能!你明知道厉鬼附身绝无好下场,你用你的魂魄,让我重生,这一两个月,给你多大的伤害你难道不知道?你要我留下,难道,你真的为了短暂的相聚,可以不在乎你有没有将来吗?” “我早就说过,通微此生,不求慈悲,但求有情!我宁愿为你舍身!”通微按住她的双肩用力摇晃,“将来?我还会有什么将来?我的将来就像现在一样,不会变的!你明知道我不是济世救人的人!你明知道,我认定了一个就不会再要第二个!你就不要再编造理由,想要我去哪里再找一个女孩来代替你!”他咬牙,“我告诉你,你休想!你休想!” “我……”千夕哑口无言,“我……” “你什么?你还有什么?你这一点点心思,难道我还不懂?”通微牢牢地抓住她,一个字一个字地道:“我说了,你休想!” 的确,我希望你不要再忧伤,忘记你自己曾经遭遇的令你遗憾的事,从头找一个,能够令你快乐的,活着的女孩。千夕泪珠莹然,但是你却恶狠狠地说我休想……“难道你不知道再和我一起你真的会死!会变成鬼!会变成那一种整天都要依靠在骨头里的和蛆虫尘土在一起的东西吗?”她一把从通微的手指挣开去。 “你知不知道!这些年我跟着你,白天我在小园里,等着傍晚等着天黑,等着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去西风馆找你……那有多恐怖你知道吗?你不要看见鬼总是在天上飘,就以为做鬼和做神仙一样!我拼了命留下你,难道就是要你陪着我死?陪着我做厉鬼吗?!”她闭目低头含泪大叫:“我不想你受苦啊!” 这样恐怖的日子,你日日夜夜过了五年!你只是一个十五岁那年死去的女孩,你是怎么过来的?怎么忍受?通微看着她闪身开去,她在空中飘浮要比他熟练得多,“既然做鬼如此辛苦,我让你做人!让你做人,好不好?不要说离开!”他咬牙切齿,“否则,我回小园,日日看着你的白骨,我看你要怎么离开我!” 你怎么可以如此绝决?千夕飘浮回身,用凄然的眼神看他,“你怎么可以这样,你要我做人?我怎么能做人?我已经连白骨,都快要朽掉了!” 通微指着地上他的身体,咬牙道:“你可以和我共用一个身体!” 什么?千夕震惊!“你在说什么?共用一个身体?你疯了吗!” “为什么不可以?你很害怕做鬼,你从小就害怕死人的,你不是很喜欢小花小草,你还有心愿要看日出,不是吗?”通微说得激动,“我答应过你,如果可以的话,我要带你去看一次日出……为什么你不愿意陪我?” 借用通微的身体……看最后一次日出……千夕怔怔地看着地上通微的身体,他倚着木门,闭着眼睛,安详得像一尊沉睡的剪影。从小,她就喜欢这个身体,喜欢这个人的味道,虽然那是婆罗门花不祥的味道,但是她喜欢,她喜欢这个人淡淡无情的眉目,喜欢手拉着手,去到山头看日出,然后并肩坐在山顶上,听着脚下瀑布的声音……借用这个身体,看最后一次日出……她真的……可以吗? 看见她黯然无语,通微过去握住她的手,“不要想将来,只要你和我现在过得快乐。”他执起千夕的手,轻轻吻了一下,然后说:“我爱你。” 直到死了这么多年以后,她才听见了他说这句话。无言,无言哽咽,扑入他怀里,任他抱着自己。通微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,抱着她,轻轻地下沉,沉入到倚门沉睡的身体里去。 ※ ※ ※ 如果千夕可以复生那有多好,她不必做心愿无法得偿的鬼,因为她的心愿,就是陪通微到老,这是她很小的时候,就没有改变的心愿,当然,她后来……也没有机会改变。通微手指拈花,轻轻一转,看着昨夜开去又谢去的那一朵栀子花重开,然后化为粉末。 为什么他有这么多能力,就是无法让厉鬼变活人?嘴边微略自嘲地一笑,厉鬼变人,这是多么荒谬的奢望。千百年来多少人,想要延年益寿而不可得,何况死而复生?诸葛孔明何等人才,想要违天延寿都不允许,何况千夕这样一个单薄的小鬼想要重生?!如果重生那么容易,这人间,真的早就不是人间了。等到通微想到此处,地上已经积聚了十朵栀子花的粉末,风一吹,成了一个诡异的形状, 通微眉头微蹙,拈指起算,算了几次,都心绪不宁,这个异像,与他本身有关,卦者不卦自身之相,就像医者不医自身之疾,早是共识。预言师对自己的预言,一般而言是不准确的。是凶?是吉?拈起第十一朵残花的时候,突然手指刺痛了一下,花枝上有刺,一滴血,顺着苍白的花瓣,滴落在了地上。 血? 血…… 他突然惊醒,血!有一个办法!千夕缺乏一个身体,而生人,承载不了厉鬼,那么,给千夕一个不是活人的身体,就像容隐一样!他是死魂入死身,因为魂魄离体未久,有降灵帮忙,就可以挽回。给千夕一个没有生气的身体,就不怕鬼气和生气相冲,就可以持久,并不一定要复生为人,她早已脱离人性,在作为非夕的时候,就已经以血为生。不能让她复生为人,让她复生为妖,她,介意吗? 他听见灵魂深处传来疑惑的声音:“复生为妖?” “是的,千夕,我无能让你重生为人,但是我可以让你重生为妖,你莫忘了,我们是婆罗门花的血脉,天生就有着非人非妖的能力。我不能给你人身,但我可以给你一个不是人的身体。”通微目光凝视着满地落花,然后淡淡地道:“我要给你创造一个身体!” 我要给你创造一个身体! 他说得铮然异常,掷地有声!千夕听得见,也感受得到通微说这话的信心和决心!“重生为妖……”她痴茫地重复。她从未想过,从未想过有一天,可以有重生的希望,通微不择手段,不顾一切,就是要她陪着他!所以,就算她死去,他也能把她找到,就算她魂散,他也能续魂,就算她不能为人,他也能让她为妖!抗天抗命,就是拒绝两个人别离! “或许,不是活人,但是至少,可以看见太阳、鲜花,还有你最喜欢的飞鸟。”通微抬头看着满天落叶落花,一个人对着自己体内的鬼魂说:“我们会有很多很多的白天,可以看很多很多的日出。” “我就不再是无形的……”千夕怔怔地道。 “对,不再是无形的,我会给你一个最好的身体。” 通微淡淡地道,语气似乎很平淡,很自信。 “没有我陪着你,你始终都是一个人,”千夕低声道:“你会很寂寞吗?” 通微沉默了一阵,西风馆里死寂,连虫鸣声都没有,除了落叶沙沙,安静得出奇,过了一阵子,他才回答:“我不会寂寞。” 千夕还没有反应过来,就听见通微冷冷地道:“我会恨你!” 他就是这么偏激,似乎比谁都无情,但是对她却是如此的执著! 通微—— 过了一阵子,千夕轻轻地道:“我如果不能重生为妖,我如果不能陪你到老,我,也会恨你!”她说得很轻,但很坚定,“是你答应我的。”她不再退缩逃避了,比起通微,他那样固执不顾一切的爱,他那样近乎对着老天一步一步苛求而争来的机会,她如果退缩,怎么对得起他尽心竭力与命相争而得来的现在?所以他说会恨她,不是空话,不是威胁,是真的。她从现在开始决定,要重生为妖,不在乎人,不在乎鬼,只在乎,她曾经那样信誓旦旦地答应过他,要陪他到老! 那样坚定的心愿,难道她现在忘却了?当初是如何不顾一切地强迫他活下来的?当初她是如何疯狂地要挽回他的理智和生命,不惜拿任何可以抵押的东西去抵押,包括她年轻的生命和诅咒。 怎么会不理解呢?通微现在的固执和她当初一样,就是不顾一切的,都是希望可以挽留自己最重要的人。就是与天作对,与命运作对,与常伦天理作对,与自然作对,付出一切可以付出的,只要他们能在一起。 我要重生为妖!五年以来,她第一次有了一个新的信念,早已经放弃的蓝天和白云,早已经绝望的爱,在她的面前闪现,不到身化飞灰的那一刻,绝不放弃,即使是死亡,也无法阻止和爱的人在一起! “我答应过你的,从来不会做不到。”通微淡淡地道,抬头看着天色,“今天你还太虚弱,明天早上,我们就在这里看日出!从太阳出来的那一刻,一直到它下山,你都可以看,看到你看厌了为止!” 千夕在他身体里轻轻一笑:“好像太阳是被你管着,专程给我看厌的。” 通微牵起嘴角,浅浅一笑:“只要你肯看,什么东西,我都会让你看到看厌了为止。” “我要重生为妖。”千夕回答:“除了明天的日出,我什么也不看,我要等着重生为妖的那一天,自己看。” “好。”通微淡淡地笑,笑得很幸福似的。 第六章 日出 夜里,千夕就像她是非夕的时候一样,从通微的体内出来,发带飘飘地看着通微。 他颈项上一直没能愈合的伤口,像一道柔润的婴儿的唇线,色泽柔和,却诡异,触目惊心。看着千夕的凝视,通微慢慢掠起一抹奇异的微笑:“怎么?这还不是你的杰作?” 千夕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,“那是不懂事的我,我以前,从来不吸人血,虽然很虚弱,但是我一向都很自豪,我是一个干净的鬼。”她飘浮过去,以手轻触那个伤口,看得出她很心痛,心痛他遭受到的痛苦,也心痛她自己五年的坚持,在懵懵懂懂的时候,就失去了意义。 “傻瓜,吸血并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。”通微双手轻轻抓住了她,她就在他胸前,很好捕捉,他就像抱着婴儿一般的非夕,用右手,轻轻托住她的后颈,把她的头向自己的颈项上送过去。 千夕微傲一挣,低声道:“你干什么?难道你以为,我还是非夕那个傻傻的,把吸血当作……当作……”她没说出当作什么,顿了一顿,才接下去说,“的娃娃么?我已经连续吸了你两个月的血,再吸下去,你的身体,当真要被我毁了。” 通微低笑,就当作没有听见她后面半句:“把吸血当作吃奶的孩子吗?” 千夕脸上大红,瞪了他一眼,又羞又恼,“那是不懂事的娃娃,不是我。”说是这么说,她却把整个人都埋到通微怀里去,脸向着通微的手肘,窝得一个人只剩了半个。 通微轻笑,抱着千夕,像抱着一只小猫,“不必抵赖了,那是你的本性,没有束缚的你,天生就会是那个样子的,像个粉团的娃娃。”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,“你小时候,也是那个样子的。” “胡说!我小时候?那么久的事情,你怎么可能记得?我小时候,也是你小时候。”闷在通微怀里的千夕还要强辩:“赶快忘记好了。” “你小时候,有一次苏嬷嬷做玫瑰糕,你就是那样拖长声音,软绵绵地给苏嬷嬷说,‘我好饿好饿哦,’然后苏嬷嬷实在不忍心拒绝你那么可爱的样子,给了你一块玫瑰糕,结果那玫瑰糕是镇里李秀才娶媳妇咱们家送的贺礼,苏嬷嬷给了你一块,数目就不吉利了,被爹教训了一顿。”通微回想着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,嘴边带着微笑,“你还记得吗?” 千夕闷头在他臂弯里问了一句:“那时候我几岁?” 通微轻笑:“三岁。” 千夕捶了他一下:“三岁的事情,你还记得来取笑我!” “你要吸血的时候,也是那幅样子,‘通微娘,我好饿好饿哦’,”通微低笑,“我虽有心不给你吸血,但是怎么抗拒得了你那副样子?好像我不给你吸血,是我天大的罪过,你天大的委屈。” “你还笑!”千夕从他怀里挣起来,羞得找不到个地方钻进去,“你再笑我不出来了!”她准备躲到通微身体里去。 通微展颜大笑,抱住她:“我不笑就是了,”他还是托着她的后颈,认真起来,沉静地道,“我说真的,你刚刚成形,鬼气虚弱,如果没有一点血让你强壮一点,明天,我怕你经受不起阳光,不要恼,听话好不好?算是最后一次让你吸血?好不好?” 千夕怔怔看着他的眼睛,然后脸上一红,低下头:“你还当和孩子说话,用这样哄孩子的口气,”她话虽如此,却忍不住补了一句,“我已经不是半个魂魄,你真的确定自己经受得起?” 通微微笑:“你当我是什么啊,死人吗?” 千夕低声道:“尽说一些不吉利的。”她乖了,乖了的样子和非夕一模一样,眼睛大大的,专注认真地看着通微,等着他发号施令。 通微依然扶着她的后颈,让她依附在自己的颈项上吸血,这一次千夕很听话,没有反抗,唇齿也格外地温柔小心,他怀抱着一个正在吸取他鲜血的厉鬼,心里,却有一种温暖幸福的感觉,慢慢地扩散,慢慢地蔓延…… 过了一阵子,千夕抬起头来,唇边宛然有血痕,那样子本应很可怖,但是看在通微眼中,却是很可爱,柔声问:“够了吗?” 千夕变得鲜明而清晰,就像一个真正的,十五岁的女孩,衣袂在夜里飘,似乎真正会带出风声一般。她点头,却似乎有点想哭,泪水在眼睛里滚来滚去。 通微吃了一惊:“怎么了?”他柔声问。 “我不想,不想吸通微的血,不想吸血。”千夕用衣袖擦眼泪,忍不住抽泣,“我不想做……怪物……”她可怜兮兮地抬起头看着他,“就算重生为妖,也都是要吸血的,是不是?” 不忍心她为了这个而痛苦,却也不忍,明知道不可能而骗她,通微静了一会儿,才回答:“是的。” “我不想吸血……”千夕抽泣,她擦眼泪的样子像个孤然无助的孩子,被人遗弃的小可怜。 “你是不想吸血,还是不想和我在一起?”通微低声问。 千夕一震,迅速抬起头来,擦掉眼泪:“我不哭了,不哭了。”她含泪带笑扑过来,“我什么也不怕,就算是要吸血,我也跟着通微一起活下去!我说要陪你到老!”她突然静了一下,低声问,“通微,我有没有对你说过——” “什么?”通微问。 “我不只要陪你到老,还要,陪你到死,”她柔声道,“我现在什么也不怕。” 他微微一震,用手掠开她额前的零落发丝,心道——我曾经,答应过等你长大,就娶你为妻,却怎知,如今你是再也不会长大了,“等你重生为妖,我就娶你。”他低声地,很轻微地,也不容反驳地道:“我不管你有没有长大!” 不是不管,而是,你明知我不可能再长大,我永远只能停留在十五岁,因为我在十五岁那年就已经死去,但是你却愿意娶一个永远都不会再长大的,化身妖怪的女孩。千夕泪珠莹然,只低低地叫了一声:“通微!” 通微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,安静地把她抱在怀里,像是对着非夕,却又更加温柔。 恐怖的厉鬼的黑夜,却是一片,令人心醉的缠绵温柔。 良久。 才听见千夕轻轻地问:“你得到了那些魂石,为什么,不早早让我出现?而要复生半个我,让我平白闹那么多笑话?” “我害怕。” “害怕什么?” “我害怕,你复生之后,我就会消失,我害怕,你找不到我会难过的。”通微安静地道。 千夕无语,过了好一阵,才听见她用哽咽的声音笑道:“你当你的魂魄是狗皮膏药,把我的魂魄补了起来,自己就不见了吗?”她这样笑,还故意笑得很大声。 通微陪着她笑:“可是如果没复生半个你,我做梦也想不到,有一天,我做了一回人家的娘。” 千夕登时语塞,说起她是非夕的那一段,她就满脸发烧:“那是你把小孩子教坏的!” “谁让你男女不分,看见了我,还是坚持要叫娘?”通微拿住了她的把柄,那把柄,就是非夕。 “难道你要我管你叫爹吗?”千夕跺脚,“我的魂魄,的确是依据着你的魂魄重生的,我本应依附着我的尸骨,现在重生之后只能依附你的灵魂,你的灵魂对我而言,就像我的尸骨一样重要!非夕她……她什么也不懂,当然要叫你娘。” 通微低笑:“好啦,爹也好,娘也好,我不计较,我现在只计较,你什么时候叫我相公而不是爹娘。” 相公?千夕脸上一红:“难听死了。” 做梦,也未曾想过,她这一生死去之后,依然有机会对着一个人说及婚嫁、孩子和爹娘。无论,这一切的梦,是不是只停留在眼前,至少,她此生,也像很多很多女孩子一样,幻想过幸福,希望着将来, 天,在逐渐变亮,太阳,快要出来了。 ※ ※ ※ 太阳快要出来了。 通微闭上眼睛,像对着非夕一样张开双臂,微微一笑:“进来吧。” 千夕轻轻地飘过去,在融入通微的身体之前,轻轻地,在他前额上吻了一下,然后彻底地潜入了他身体深处,通微甚至可以感觉到,她在潜入他灵魂深处的时候回眸一笑,无限温柔。 通微打开窗户,把窗沿上的鲜花放好,然后对着天色望了一眼低声道:“千夕,要看日出的话,要自己挣出来,我不懂得要如何把这具身体让给你。” “我会努力的。”千夕低声道:“看到了太阳和白天,会给我更多的勇气吧。” 通微点头,此时天空已经破出了霞光,“来吧!”他闭上眼睛,几乎是立刻,灵魂深处传来一阵挣扎,比非夕那天懵懂地要占据他的身体还要痛苦,像要从他体内生生撕裂什么不可分割的东西。刹那之间,他就感觉到什么叫做凌迟。微微咬牙,他运上静坐调息的禅定功夫,努力什么也不想,他知道,如果他感觉到痛苦,千夕一样感觉到痛苦。一刹那之间,一片黑暗,像坠入了什么无边无际的地方,黑暗得连星星都看不见。 慢慢睁开眼睛,映入眼帘的,是一片霞光,不是星光,不是月光,是白天,白天的朝霞! 千夕站在窗前,日出的霞光,照得“他”满身金黄橙红,在背后拖着长长的影子。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窗前天空中,那一片极度的黑暗中破裂开的光,就像她刚刚从极度的黑暗里出来。那云层间出来的极灿烂极犀利的光,像金子铸成的一样,虽然无形,却燃烧着最坚强最有力的生命啊!对于所有已经死去的东西,可望而不可及的生命之光。 奢望,是奢望!不知不觉地有泪掉落在手背。她在死去那么多年以后,居然再一次,看见了——阳光!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太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,从浓密黑暗的云层里出来,看着它把旁边阴暗的浓云照成了朝霞,直到看到了不能再正视它,她才茫然用手去拦,抬起手来,才知道过去的五年不是噩梦,这只手不是她的手。 她的目光从太阳那里收回来,转而凝视着通微的手,那是她从小就看惯了的,握惯了的温暖的手。手的主人很无情,却惟独只对她一个人多情,他不在乎这世上的很多东西,惟独可以为她连身体都相让!转过目光,她看见窗台上细心摆好的花。 栀子花,雪白的,清香满地的栀子花。是她还是非夕的时候,推开窗户,第一眼看中的花,慢慢地、慢慢地用手去触摸那花瓣,一点一点地接触到了,她触到了花瓣的柔嫩,那种清新的、一折即断的鲜灵和脆弱,冰凉冰凉的。 有水珠掉在花瓣上,像透明的露水。 她举起手指,指尖上染着一点泪痕,原来活着的感觉是这么好,为什么当初她活着的时候,一点也不知道?花盆旁边一朵落花,她习惯地拾起来,要往头上插,插到一半,才想起来这是通微的身体,微微一顿,她还是把栀子花插到了头上,对着窗口深深舒了一个懒腰,深深吸了一口气:“老天爷!我回来了!我活回来了!” 她这么大叫一声,远远的群山相应,纷至沓来的都是通微的声音“我活回来了,活回来了!”千夕呆了一呆,忍不住耍笑,再一次大喊了一声:“我要陪他一辈子!” 回声就四下相应,“我要陪他一辈子,我要陪他一辈子……” “我要嫁给通微!” “我要嫁给通微,我要嫁给通微,我要……” 这时候通微在她身体里说,“千夕!”言下有点懊恼。 千夕推开门到院子里去,站在阳光下,她转了两个圈,然后跑到莲花塘边去照自己。 水里是一个古怪的通微,是他孤意淡漠的容颜,眼睛里却是千夕笑意盈盈的眼睛,头上的男子发髻插了一朵鲜花,着实不伦不类。她指着水里的人大笑:“通微,你看见没有?你像个傻瓜!” 真正的傻瓜还不是你?通微看不见,但是猜也知道是什么样子,她还大囔大叫,要嫁给通微,让人听见了,不以为他疯了才怪! 笑了一阵,千夕抬起头来,却突然发现西风馆的寂寞,她笑了这么久,除了回声,什么都没有,诺大的西风馆,只有她一个人,天上,连飞鸟都不经过;地上,连爬虫都没有;水里,没有游鱼。 这里什么都没有,就算活过来了,也只是一个人。 极度的快乐突然变成了悲哀,因为,是婆罗门花的血缘。她黯然从水里看着通微,支着双手,趴在水塘边看着通微:“永远都因为我们是诅咒别人的人,所以就注定,天生不能拥有快乐,天生就要比别人死得痛苦?我不愿做这世上最不祥之人,从来就没有心要伤害别人,为什么,有着婆罗门花血缘的人,总是要活得比谁都寂寞!死得比谁都痛苦?!” 水里的通微碎成了涟漪,千夕总是爱哭的,但落泪的是通微,头上那朵可笑的残花落下来,掉进水里,半浮半沉,冷清清地飘浮开去,水下都是莲花的茎,静悄悄的,什么也没有去理睬那朵残花,飘不了多远,就无声无息地沉了,沉到水底,了无痕迹。 千夕怔怔地看着,通微在身体的深处低声自嘲:“生得比谁都寂寞,死得比谁都痛苦。嘿嘿,说得好,说得真好!” “所以,如果我不陪你,有谁陪你?如果我都离开你,留下你一个人,怎么办?”千夕低声道,想要伸手去触摸水里的通微,一触之下,人影立刻碎去,连形状都没有。 “不甘心吗?”通微低声自嘲:“我相信千百年来,那么久远的,刻骨的怨恨,只因为苍天对我太薄!太残忍!”凄凉地一笑,他继续说,“不甘心啊,你要怨谁?天都告诉你,谁叫你生得满身香?满身香,这一身香,是走到哪里,都摆脱不了的诅咒!诅咒我们千百年来谁也不得善终,谁也逃不掉……” “我才不要!”千夕愤怒地一拳打破了水上跌荡的水影,“我不要痛苦!我不要!我已经死掉,死得很惨!很痛苦很伤心!我不要你也是这样!”她陡然掉头指着太阳,“老天爷!你要我死掉,要我死得很惨很惨!我是死掉了!但是我就是要活回来!就是要活回来!我要活给你看,婆罗门花,就算是最不祥最残忍的血脉,也有活下来幸福的权利,你不能因为我祖宗的错误,就判我死刑!判我们每一个人死刑!我告诉你,我不服气!不服气!”她“砰”的把水塘边的一块石头推进了莲花塘里,踉跄退了两步,“我要重生为妖!我就是不肯死,我就是要陪着他,我就是不允许你让他也像我一样,死得比谁都痛苦!比谁都不甘心!”她恶狠狠地瞪着天,“我们要笑给你看!走着瞧!” 天空,寂寥无声。 只有灿亮如火的太阳,在一片青天白云中,照得人刺眼,不得不避开了眼光去。 等千夕这一番豪言壮语骂完,她呆呆地看着无人喝彩的西风馆,知道了,什么叫做“寂寞无人管”。 “通微,我不看了。”她坐在地上,“你这里一点也不好看。” 通微问:“你不喜欢?” “不喜欢。只有我一个人,什么也没有。”她颓然,“我还给你,我要早一点做妖怪,我要陪你。” 傻瓜! 通微与她转换了灵魂,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,就感觉到满眼是泪,他还来不及擦掉眼泪,居然就滑落了满面泪痕,让他哭笑不得:“千夕,你还真是容易哭。”说出声音来,才知道声音也早就哑了,被她刚才一番话叫哑了。 “对不起嘛。”千夕闷闷地道:“我刚才很生气。” “我没怪你。”通微举袖在风中拭去眼泪,何尝没有恨过天?但是却不曾有她的激愤和决心,不仅要挣命,还要笑给天看!“千夕,你乖乖地在我身上沉睡三个月,三个月后,我给你一个身体!一个你喜欢的身体!”他淡淡地,平静地如是说。 第七章 天变重生 不能重生为人,就重生为妖, 如果没有身体,我给你创造一个身体!无论是人、是妖、是鬼,我都要把你留下来,陪我。陪我算这天地的玄机,算这天地的罪孽,算它欠人间的情,欠人间的交代! 通微聚集了一地樱花,千夕喜欢樱花,就给她一个樱花做成的身体。 把樱花堆成人形,他第一次握起了长剑,他从不用兵器,这柄长剑只为做法。 弃去束发的发带,让长发披散。通微仗剑披发,用剑尖在地上,围绕着樱花划圈。 他要效仿古法,斩木成兵,牵木石以作傀儡的方法,用樱花给千夕做躯体。 一圈划毕,他横剑划过手腕鲜血涌出,自手腕而剑柄,自剑柄而剑身,最后自剑尖滴落了下来,点点殷红,令人触目惊心。洒血之后,通微抖腕再划一圈,此时圈内点点滴滴,都是通微的血迹。 天空陡然一声霹雳!阴云密布,闪电乍起!苍天似乎不容这违天抗命而作妖孽的方法,刹那之间,有三五个雷,轰然打在西风馆内,爆然声响,几处树木起火,四下隐约可听见周围居民惊骇走避之声。 一时间,白天几成黑夜,闪电霹雳不绝,闪闪打在通微周围,却似乎有所顾忌,没有扫在他身上。 通微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,仗剑披发,走步成圈,血迹点点,依然做他的法术。 给千夕创造一个身体,就是在强求不可逆转的东西转向,在强求已经死去的东西重现,在苛求苍天,给予不被允许给予的鬼,一个存在世间的凭借! 如何能够不被天打雷劈?如何能祈求苍天的原谅?没错!他就是在创造妖孽!在做妖!在逆天!在破坏规则! 来吧!我不在乎!要么,你把我们两个都劈死,要么,这本是你欠我们的,你亏待我们的,你还给我!通微脸色淡漠,没什么表情,手中剑划地成符,一股淡红烟雾升起,弥漫满地,蒙住了地上那一堆樱花。 “轰隆——” 乍然霹雳,一个最大的霹雳陡然炸在通微背后,要不是他身随剑走,恰巧转到了另一边,这霹雳就正正劈到了他头上!一团火光乍起,在他背后吞吐烟雾。那地,被雷打了一个大洞,地上的杂草花木燃烧起来,火焰吞吐不定。 通微淡淡地,甚至有点讥讽地微笑。 有本事,你烧死我,受诅咒的婆罗门花,难道不是被你规定了要不得好死的命远吗?如果还想枉自争取幸福,还想要活过来,你不可容忍是不是?不可容忍,你就亲自动手,不必借口什么命运、什么祸福,你直接劈死我、烧死我;要么,你就把这些叮咚作响的东西收回去,你吓倒了别人知道吗?那些,你心中的安分守己的好人! 他一边做法,一边在心里冷笑着苍天,铮然剑刃回折,雪亮如旧!那些剑刃上的血迹,已经奇迹般的化为了粉红色的烟雾,笼罩着那一团樱花,越聚越浓。 西风馆的火焰越烧越大,狂风吹起,吞吐的火焰,光焰闪烁,几乎要吞没了通微的衣角,通微的衣角在风里猎猎作响,虽然总是相差那么微乎其微的一点,但仍安然无恙。 狂风如哭,天地间传来呜呜的亘古的呼唤,那是神鬼齐唱的裒歌…… 隐约可以听见馆外惊呼奔走之声四起,天变! “通微!” 有个困惑的声音传来,“你在干什么?” 通微仗剑披发,血披满身,催动着粉红色的烟雾流传,“降灵?” 是降灵。 他依然是一身麻衣,水晶般诡异的漂亮,在狂风中飘浮:“天地震动,源起西风馆,通微你在干什么?你有着强大的灵力,那是你的祖先千百年来传承下来的怨恨,你如果一下把它都用光了,以后就没有啦。”他透过燃烧的火焰,飘了过来—,“你已经连封印的力量一并用上了,再继续下去,你就什么都没有啦。” 通微看着粉红色的血烟渐渐地升华为妖气,妖异地,忽红忽白地流转,冷冷一笑:“这世界上,没有人需要这种非人的能力,有了的人,就是这世上最不祥之人,用尽了才好,就再也不会有人为了它而痛苦一生!”他划剑,回身,继续道,“我不愿做这世上最不祥之人,我不甘愿!她也不甘愿!凭什么,有着诅咒不幸的能力之人,就是不可饶恕的罪人,就天生要得到最痛苦的死亡?她死于她最爱的人之手!她不甘愿死去,她想要幸福!这难道是她的过错?要说过错!不是我们这些能够诅咒不幸的人,而是你!”他冷冷地望了一眼天,“是你,为什么给了我们那些不被需要的非人的能力?我从未说过需要,是你硬要给我,然后又依此判定我有罪,判定我们个个都要为这天生的血,死得悲惨无比!我不甘心!你知道吗?我不甘心!她不服气!所以,”他铮然围着樱花作了个人形,才一个字一个字地道,“是你逼我——背叛你——” 轰然震动,刹那间不知起了多少闪电,似乎苍穹爆裂。降灵呆呆地看着通微,然后又看看天色,他的反应很慢,一时听不懂通微在说什么,但是他看得见通微的脸色,那样淡淡冷笑的,讥讽天地的,玉石俱焚的眼睛!他焕发出了,他的诅咒师的祖先,在疯狂死去之前,那样相同的眼睛,他不甘愿做这世上最不祥之人,不甘只有我一个人被遗弃,不甘愿只有他一个人痛苦,所以,如果不能够改变的话,他要这世界和他一起陪葬。 那样断然绝望的怨恨!绝望得变成了冷笑,变成了至死不能解脱的怨恨,然后通过血脉,流传下来,然后,子子孙孙,生生世世,都不能被苍天所原谅,都不能解脱! 但通微并不是想与这人世一同毁灭,他有恨,也恨的是天,而不是人间。他比他的祖先都猖狂!他不是要这个世界与他一起陪葬,而是,他邀请这苍天与他一起沦丧。 他比谁都绝决无情!比谁都偏激冷漠!要么,你让我死无葬身之地;要么,你还给我,你所欠我的,欠我祖先的那些交待! 剑光闪烁,电光闪烁,剑光映着通微的眼睛,电光,是苍天的眼睛。 轰然雷鸣,四宇不绝,回声震响,轰然要震聋人的耳朵。 “啪啪啪”,鼓掌之声。 “这个时候,居然还有人鼓掌? “巫婆,认识你这闷头这么多年,就这次的话说得我最爱听!说得好!”有人坐在起火的西风馆的屋顶上,支颔喝彩。 通微瞥了一眼,淡淡一笑,除了圣香,有谁能进来了却又不被他发现?“你来干什么?” 圣香笑吟吟,屋顶摇摇欲坠,天上电闪雷鸣,他就当没看见,“我来看戏法。” 他指的是,通微剑下那萦绕快成气候的樱花妖。 通微没有回头,淡淡地道:“叫岐阳下来,那屋子要倒了!” 圣香闲闲地道:“不行,岐阳在救你的命,暂时不能下来。” 原来,太医院的太医岐阳,正和圣香一起在屋顶上,圣香坐着看戏,他却在插一支明晃晃的不知道什么东西,插得满头大汗,“该死的圣香,你没看见我在忙吗?还不来帮我?” 圣香悠悠地道:“最能帮忙的那个人已经来了,你不去叫他,居然叫我这个身体虚弱的病人,真是没有良心,亏你还做医生,公报私仇,居心叵测,人面兽心,心怀不轨,狼心狗肺……”他很好玩地坐在屋顶上唠叨,完全不把身后岐阳哇哇叫当一回事。 “你这……”所有的词都被圣香骂完了,岐阳大眼瞪小眼居然不知道要回骂他什么,气得全身没力,手里那个东西更加插不上去。 突然空中有个东西划过,有人一把伸过手来夺去了他手里的东西,立腕一插,破木而人,如入豆腐,随即来人左手一个右手一个,把在屋顶上的两个人都带下了地。圣香自己跳下来当然可以,他根本就是自己上去的,还附带了岐阳上去,但是既然这个人来了,那就不妨偷懒一下,借个力。 能让圣香这样赖皮的人,自然是皇宫第一高手,大概也是天下第一高手之一的御史中丞大人,聿修是也!看他一副白面书生的样子,严肃而似乎有些腼腆,怎么想得到他有这样一插一抱轻而易举的身手? 通微见到他来了,不必猜也知道西风馆大火,天色异相,必然已经惊动官府,否则以聿修的官职,不可能轻易来此。“聿修,你要拿我归案吗?说我妖邪施术,危及苍生社稷?”通微冷冷地问。 “我命由我不由天,天为我定,我不服,亦抗天命!”聿修放下两个人,对着通微微微点头,“好!”他不提官兵的事情,只赞好,表明了他的态度,他的立场,至少,暂时和圣香他们一样。 降灵向着人群缓缓降低:“苍天震怒,通微的强求,破坏了人伦自然,”他呆呆地看着通微,看着他剑下妖,“妖孽要出世了。” 所有人的眼睛顿时都望向通微的剑下,只见粉红色的血气褪尽,成了清白的,带一点樱花香的妖气。白色的妖气迅速地环绕,流转之间,隐约可见,妖气下,一具娇柔玲珑的少女的身躯。 一身白色樱花的衣服,头挽双髻,发髻上扎着和衣服同样的白色樱花的发带,发带飘飘,还看不见脸,但隐约,已经让人看得见,那少女的娇憨和可爱。 这——就是让天地震动,不可容忍的,妖孽吗? 连苍天都要不住地落雷霹雳,阻止她出世?她,究竟是犯了多大的过错,错得天与神都无法容忍?错得,要用这样酷热的闪电大火来劈死她,烧死她? 就因为她是那样一个,为着所爱的人可以活下去,被所爱的人杀死,却又不甘愿死去的女孩吗?希望活着,快乐地活着,拒绝分离,不服那些注定了的悲剧,就是因为这样,所以不可容忍? 这就是所谓,天理不容的——错—— 因为她不认命,因为她要幸福,所以,不可容忍? 白色的妖气在通微的剑下逐渐散去,一个眼睛很大的,睫毛很长的女孩,在通微的剑下沉睡。她的肤色柔润,带一点樱花般的娇嫩和粉色,她的气息轻而浅,像个沉睡的娃娃,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。 “啪啦”一阵爆响,一个惊雷打下来,闪电的颜色布满天空,似乎就要落下一个决定性的雷,却看见噼啪啪一阵乱响,那闪电还没有打下来就被引走了,顺着一个指天的东西,噼啪啪打在了通微西风馆的屋顶上。登时轰然巨响,屋顶爆裂,沙石逶迤,屋子塌了半边,烟尘四起。 引走闪电的,是聿修帮助岐阳插在屋顶上的东西,那东西还在,居然还是明晃晃的,笔直地在屋顶上。 那是什么? 居然有如此的威力? 通微阵法走完,小心地横抱起地下沉睡的千夕的躯体,怔怔地看那劈倒房屋的闪电,那闪电,本应是要劈在他和这具樱花化成的妖孽躯体上的,可怎么被引走了? “那是什么?”聿修凝视着屋顶,那个东西,似乎有点眼熟。 “避雷针。”岐阳笑嘻嘻地拍拍手。他岐阳大夫,可不是普通百姓,却是穿越时空,来到大宋的M大医学院高材生,避雷针避雷,这么简单的道理,难道他还弄不出来? “避雷针?”聿修凝视着那东西,“那有点像——” “则宁的斩绫剑!”通微看也没有往那边看一眼,淡淡地道,“初见此剑,我就说此剑不祥,恐不得善终,果然。” 圣香只是呵呵地笑,与岐阳勾肩搭背:“既然则宁再也不需要这东西,拿来废物利用一下,又会怎么样?它既够长,又结实,拿它来引雷,当真是再好不过了。”斩绫剑,剑长三尺三寸,缅钢所制,剑身龙纹,可饮人血,吹毛断发,利不可挡,堪称一代名剑!这样的名剑,被圣香总结为“既够长,又结实”,真不知道名剑有灵,当作何想法?被霹雳这么一打,恐怕,再坚不可摧的剑刃,都要熔了。 “就让这柄剑在这屋顶上引雷吧,反正天有不测风云,电闪雷鸣,总是有的。”说话的是最后缓步踱来的那个人,这人说话的腔调有些不太准确,但是很淡定,很优雅,也很好听。 通微横抱着将属于千夕的躯体,向前一步,与来人对视了一眼,淡淡一笑。 来人布衣披发,不过他的披发,是不想露出半边脸颊的刺字吓倒了人,一双眼睛深邃沉静如诲,一眼看去,每个人都觉得他凝视的是自己,而不是别人。他就是则宁,三年前,秦王府三世子,宫廷优雅淡然的贵公子,也是三年前,阵前违抗军令,拂然离去,被皇上刺配涿州的则宁。 则宁看了通微怀抱的千夕一眼,他也是淡然优雅地微微一笑:“恭喜你了。” 通微亦然是淡淡的,不过他比则宁冷漠得多,眉宇间见孤傲,微一扬眉:“回来就好。” 则宁望天,天空此刻居然停止了打雷,渐渐地,有些明朗起来。他悠悠地道:“以人力对抗天理,我们毕竟都是自己主宰自己的人,不容得天定,也不容得人定,惟有自己……” “苍天息怒。”降灵突然冒出一句话,“一击不中,苍天不会再为难,但是下不为例,举世妖孽,啮人为生,本为天理不容,但既然——”他像在代替什么东西说话,想了想,摇摇头,“我忘了。” 圣香匪夷所思地看着他,不可思议地道:“你忘了?这么重要的话,你居然忘了?”他简直要跳脚!“刚才那话谁告诉你的?说完啊,很重要的!快说!不许忘了!” 降灵闷闷地道:“我就是忘了。”刚才霹雳一击不中的时候,有个男子的声音,在他耳边说,“苍天息怒。一击不中,苍天不会再为难,但是下不为例,举世妖孽,啮人为生,本为天理不容,但既然……”之后是什么,他没注意听,也就忘了。 “算了,圣香。”通微抱着千夕已经走得很远了,连头也不回,“既然有一个‘但既然’,那就已经足够了。”他淡淡地道,一点留恋也没有。 “喂!”圣香看着通微头也不回地抱着千夕远走,“巫婆!你有没有搞错?我们帮了你这么一个大忙,你这样就走了?连谢谢也不说一声?你还有没有良心啊?” 远远地,通微低笑,似乎说了一句:“感激,我说过一次,不会再说第二次。圣香,难道你是真的看不开?” 圣香不知道有没有听见,脸上横眉竖目的神色变成了笑,“啪”的一声打开折扇,他在挥开灰烬上散发的烟火,闲闲地,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。 则宁一直在看天,天上云开日破,渐渐地,由晦涩变成了明亮。 降灵渐渐散去,太阳出来了,他不能久留。 岐阳饶有兴趣地看着屋顶上自己的杰作,试想着,如果剑尖底下加一块板,然后调整一下角度,却可以利用阳光来做时钟,也不错。 聿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去,也许在千夕的身躯出世,确保安全他就已经离去,去安排西风馆外被惊骇到的民众和被他按捺在外面的官兵。 几个人自从三年前一别,就难能相聚,一日相聚,随即散去,居然,是谁也不加萦怀,谁也不做儿女情长,缠绵之态。各有各的豁达,各有各的潇洒,有的潇洒得淡然,有的潇洒得懵懂,有的潇洒得不着痕迹。 反正,总有一天,会再见面的!何必伤感?何必惆怅?不如留着下一次见面的时候,相互殴打两拳,大笑两声算了。 “则宁,你好不容易回来,我请你喝酒去!”圣香看着则宁,准备向他勾肩搭背:“通微那家伙无情无义,抱了老婆走了谁也不理,你终于知道死活,从涿州那不是人住的地方回来了。可喜可贺。去哪一家酒楼?香舟坊吃鲜鱼?还是小灵阁去喝东风梅花酒?” “圣香!”岐阳闲闲地道:“你有心脏病,不许喝酒!” 圣香立即改口,笑眯眯地道:“那这样好了,我请你喝茶……” “也不许喝茶!”岐阳警告。 圣香笑眯眯:“那么我们去相思楼喝红豆汤……”说着,拉着则宁扬长而去。 “这家伙,还真有本事,什么吃的喝的他都知道?”岐阳诧异地摇头,然后叫道:“喂!我也要一份!……”他追了上去。 ※ ※ ※ 三个月后。 青眉镇小园。 温暖的白色樱花般的女孩,乌黑的长发,淡淡的樱花香,柔润粉红的嘴唇,长长的眉睫。 如樱花般娇嫩,如樱花般柔软,如樱花般纤小。 乌黑的眉睫微微颤动了一下,缓缓地,睁开了那一双大大的,可以映出世间万物的眼睛,水泽般的光亮,水泽般的乌黑,微微一颤,映在眼里的是通微凝视的眼睛。脸上微微一虹,千夕低声问:“我活过来了?” 通微微微一笑,“活过来了。” “你没有骗我?”千夕依旧低声,似乎大声了,就会把美梦吓跑。 “傻瓜,我要怎么骗你?”通微笑着揉揉她的头发,拆掉了她绑头发的一条带子。 “哇!”千夕陡然跳了起来,“还给我!” 通微偏偏一抬手,让那条发带随着风飘落到窗外,似笑非笑,看着千夕。 “你这坏蛋!那是人家自己做的!”千夕从床上跳起来,扑到窗口去,猛地一眼看见窗外,满院樱花,秋天过了是冬天,此时,满地白雪,但是满院的樱花,却冒着小雪开着。粉红的,纯红的,纯白的,粉粉的,和满天微雪一起缓缓地,无声地飘零…… 一点点……一点点…… 无声……无息…… 像满天飘着的樱花梦…… 千夕的眼眶充满眼泪,却笑了,很开心地笑,“啊,”她对着窗口喊:“我活回来了!”外面的樱花被她的声音震动,簌簌掉落在雪地里。她带着满脸眼泪转过来,笑着扑入通微怀里,“我活回来了!” 通微抱住她,在屋里转了个圈,一时兴起,把她从窗口丢了出去。 “啊——”千夕带着清脆的笑声,被抛出了窗外,她轻飘飘地翻了一个身,轻飘飘地与樱花瓣一起飘落,抄起一团樱花瓣和白雪相混的雪团,从窗口丢了进去:“看我花妖的厉害!” 通微轻笑:“你有花,难道我没有?”他闪过那一团雪,“我不和你这小妖一般见识,有失我诅咒师的身份。” 千夕清脆地笑:“下雨啦,”她毕竟还是十五岁小姑娘,一边的发髻散去,她一只手绾住头发,一只手一扬,陡然满院樱花疾落,刹那间从窗口爆射了进来! 她果然是樱花化身而成的花妖!一清醒,就充满了花妖的力量!通微嗅着扑鼻樱花的气息,脚下退了两步,退到了床沿,惟有苦笑。 他,哪里还有剩余的灵力来和她玩这种游戏?他仅剩的能力最多只是控制这院里的樱花,在不当开放的时候开放,除此之外,他所有不该有的,能做妖孽的能力,能诅咒的能力,全部消失了。 也许没有失去的只是预言和开花的能力。他自嘲,这样不能与天抗衡的无关痛痒的能力啊,苍天也害怕人忤逆,害怕人背叛,这非人的能力用尽了最好,从今以后,不会再有人为了婆罗门花而受罚。 满天花瓣,堆积了他一头一身,还把他冲倒在床榻上,通微皱着眉头推开身上的花瓣,那花瓣实在太多了,多得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,简直就是一坐小山。 “通微?”千夕跟在花瓣后面,怔怔地看着他,像个作错事的孩子,眼睛里都是迷惑和小心翼翼,“你为什么不挡开?” 通微满头挂满了粉红粉白的花瓣,正拍打个不停,闻言转过头来,笑道,“你实在太厉害了,我挡不开,也跑不掉。” “你是不是不能使用道术了?”千夕怔怔地问。 通微还没回答,突然头顶上一片花瓣悠悠地飘落下来,在他鼻尖上打了个圈,可笑地在通微鼻子上挂了一会儿,才掉下去,通微皱着眉头,千夕的表情由怔忡变得愕然,两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片花瓣上,等到那花瓣落了地,千夕突然哗地一声笑了出来,通微满脸尴尬,看她笑得快断气,他本来要生气的,却莫名其妙地和她一起笑了出来。 “哈哈,哈哈哈,你看你那个样子,粉红色的,粉红色的樱花挂在鼻子上,哈哈……”千夕叽叽呱呱地笑,通微懊恼地拍落满头的花瓣,一时间满屋樱花。 至于能不能做法,突然之间,谁也没有在乎,不重要了,不重要了,只要两个人可以在一起,是人也好,是妖也好,都不在乎了,何况是能不能施用道法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? 过了一会儿,通微看着千夕,“怎么不说话了?” 千夕脸上微微苍白,皱了皱鼻子,却不说话。 通微疑惑地看着她,突然间醒悟:“啊,你饿了?” 她的确是饿了,在通微体内沉睡三个月,转移到樱花妖躯体里去,她都没有再吃过鲜血,怎么能不饿?但是,饿了,要吃血的,她难道又……呆呆地看着通微颈项上的伤口,那饬口已经愈合,但是犹如婴儿唇印的疤痕,却还留着。“我饿了,但是我不要吸血,吸血好恐怖。”她倔强地不看通微的眼睛,掉过头去。 不吸血?你怎么活下去?你是妖,不是人,是妖,总是妖孽,是妖孽,就要以血为生。通微要她转过来,握起她的手,“现在你不是鬼,没有鬼气,不会消耗我的生气,不怕的。” “我不要!”千夕跺脚。 看她怒气冲冲的样子,好像对自己“饿了”这一点很不满意,通微叹了口气:“你以前做鬼的时候,就不饿吗?” 千夕脸上微微一红,“人家……人家饿到……忘记什么是饿了,看着你,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肚子饿不饿。”她瞪了通傲一眼,“都是你不好!” “我不好?”通微苦笑,“我怎么不好?” “都是你让非夕吃到了血,我才会肚子饿。”千夕闷闷地道。 “我可没答应要让人吸血的,是某人先下手为强,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。”通微低笑,“什么都不懂的时候,就懂得咬人了。” “我哪里有!”千夕恼羞成怒,“我不想,不想——”她顿了一顿,没说下去。 “不想什么?”通微逗她。 “不想把你当作食物。”她低声道,“你是通微,不是我的食物。” 通微挑眉:“你要去找另外的‘食物’?” 千夕着急地直跺脚,“我哪里有?我是好人,我才不会吸血害人!你不要胡说,我不会的!不会的!” 通微有趣地看着她着急,轻轻一笑,把她搂入怀里,“你不会,我比谁都清楚。你宁可自己饿死,也不会伤害别人;你宁可让我伤心,也不会伤害别人。” 千夕点头,突然听清楚他在说什么,立刻摇头:“我不会再让你伤心。” “但是你宁可饿死。”通微柔声提醒她。 “我不想饿死的。”千夕哪里有二十二岁的通微狡猾?通微本就是个不动声色的厉害角色,“我要陪你到老,到死,我要活下去,绝对不会再要死掉了!”她余悸犹存,“做鬼真的好可怕,好可怕。” “你不想饿死。”通微掰开她的手指一条一条和她清算,“对不对?” 千夕点头,拼命点头。 “但是你又一定不会去伤害别人。”通微柔声道。 “嗯,我是好人。”她想了想,更正:“我是好鬼……我是好妖精。” “所以,如果你如果不把我当作食物的话你就一定没有其他食物,”通微故意把话说得很绕口,“对不对?” 千夕犹犹豫豫地点头,这句有点难懂。 “所以你就会饿死。”通微很肯定地道。 千夕点点头,然后又摇摇头:“不对不对,我不要饿死。” “如果你不把我当作食物的话你没有其他食物就会饿死;所以,如果你不要饿死,就只好把我当作食物。”通微把话说完,加了一句,“我说得对不对?” 千夕想了很久,才闷闷地小声地道:“我不想吸你的血。” 通微刮了一下她的鼻子,笑道:“是我的血重要还是我重要?” 千夕沉默了一阵子,才轻轻地道:“你重要。” 通微哈哈一笑,抱住她轻吻了一下她的脸颊:“所以不要担心,我不会消失,应该被害怕消失的是你啊。”他很豁达地侧了一下头,露出颈项上的那个伤痕,带着笑,“来吧!” 他就像在召唤回家的小羊群,一点也不像是在召唤一个妖孽去吸他的血。 为了我,你已经伤过太多太多次,痛苦过太久,守候过太久的寂寞,甚至,落下了你一点也不适合的,太多太多的眼泪,现在,你又这样笑着邀请我,在你身上添一个,永远也不会愈合的伤口。 那伤口,是流血的伤口,是会疼痛的伤口,你怎么能,笑得如此豁达,如此快乐? 千夕怔怔地对着通微看了一会儿,闭上眼睛,被动地任由通微把她像孩子一样抱起,扶着她的后颈,把她的嘴唇轻轻地贴在了自己的血脉上。 唇齿咬破血脉的时候,清晰地闻到了婆罗门花的气息,小时候,恨过这股幽香,但是如今,却只觉得温柔,温柔得令人心碎,令人幸福得想哭……血液,香甜的血液,她一边品尝着通微血的味道,一边轻轻地,算是在他的颈项上,落下不断不断的吻…… 通微轻轻抱着这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,不同于非夕空洞而无重量的魂体,只能凭借感觉捕捉存在,而千夕她……终于是有温度的……有重量的……实在的……活着的。 这真是太好了,太好了。不是吗? 第八章 花妖 西风馆莫名地被天雷劈毁烧尽,祀风师通微不知所踪,宫廷震怒,下令追查,而受令追查的自然就是聿修。 青眉镇。 小园。 受令来“追查”的御史中丞聿修正和“要犯”通微坐在一起喝茶。 “后来呢?”通微安稳地给通微沏茶,茶烟袅袅,迷迷蒙蒙,飘散开去,露出了聿修稳定而喜怒不形于色的眼睛。 “后来,祀风师既然是妖孽所化,为天雷所灭,自然并非我这凡人可以擒拿归案的。”聿修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,稳如泰山地道。 通微低笑:“人家说,中丞大人最不善作伪,看来,有时候人也会看走眼的。” 聿修修长的手指举起茶盏,浅呷了一口:“要伪做哭哭啼啼的女儿之状,我自然不擅,但要做这等事,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。”他慢慢地道,“朝中,这种事多了,我也并非个中好手。” “我不会感激的。”通微举起闻香杯,轻嗅着茶香。 “我也不必你感激,”聿修淡淡地道:“我本就未必擒得住你。” “我不是聿修大人的对手。”通微扬眉,聿修的武功朝中第一,说真要动手,恐怕没有人是他的对手,通微自然也不例外。 “有些事情,单凭武功是无法解决的。”聿修难得的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讥讽之意:“我可不想和你动手,我怕从哪里冒出樱花、梅花,或者桃花、李花,我对花敏感。”他说完,照旧举杯浅呷了一口,不疾不徐。 通微哑然失笑:“你是看得起她了。你若真要为难她,她这样一个傻孩子,如何是中丞大人的对手?聿修,你什么时候学得和圣香一样喜欢找借口了?”他转动着手里的细瓷茶盏,仔细地瞧着,“你不必多说,我明白的。” 聿修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:“你明白什么?” 通微微笑着伸出手,看着聿修,在等着什么。 聿修也看了他许久,才慢慢也伸出了手,有点冷然,也有点挑衅。 “啪”的一声,通微与他一记击掌,哈哈一笑,“兄弟!” 聿修挑眉看着他,从桌子上拿起茶盏,浅呷了第三口,才慢吞吞地道:“兄弟。” 之后,相视而笑。 茶烟袅袅。 沸水在一边开了。 “喝茶!”一个在火炉底下扇风扇了很久的女孩好不容易功成身退,满头是灰地从烧煮茶水的火炉边站起来,双手捧着刚刚沸开的水壶,小心翼翼地递给聿修,却不递给通微。 聿修微微一怔,立刻醒悟,她怕烫到了通微,所以把刚沸开的水递给自己这个武功比通微好的人。这丫头!看了灰头土脸的千夕一眼,他看见她雪白的发带上满是黑灰,一张脸花花绿绿,却是满脸喜悦的笑。 “这水根本不用你烧,你是存心要把自己烤成樱花干吗?”通微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埋怨,替她整理乱七八糟的头发和发带,“小心连自己都烧起来了。”她既然是花妖,就应该怕火。 千夕腼腆地摇头,她在生人面前总有点腼腆,对着聿修抱歉地笑了一下。 当真是个可爱的女娃。聿修表示无妨地把水壶递给了通微,微微一笑,“这水不烫的。”以通微的武功,怎么会受不起这区区一点热水?这女孩,傻得可爱,也小心得可爱。 心事被当场拆穿,千夕羞得想找一个地洞钻进去,通微一手接过水壶,一手把她抱到身边来,“这傻丫头总是做傻事。”他一边沏茶,一边若无其事淡淡地道,“昨天听说你会来,她还半夜想要在院子里做陷阱呢。” “通微!”千夕的脸上轰地一下像开了染铺,她最怕人家说她不懂事,通微却漫不经心地把她的糗事全部说了出来。 聿修淡淡地喝茶,淡淡地道:“是吗?” 通微低笑,“挖了半夜,只打了个一只脚都踩不下去的小洞,呵呵。”他轻轻地拨过千夕的头发,拿掉了一片夹在里面的茶叶,“手握着杀人的能力而不会用,天下恐怕没有一个妖精比你更傻。” 千夕犹自不服气:“他要来抓你,我当然要保护你。如果我知道他不会抓你,昨天晚上当然就不会起来挖洞……啊——”她突然想到这么说岂不是就承认了自己昨夜起来挖陷阱? 通微与聿修微微一顿,看了她一眼,都笑了。 一点点的娇憨,一点点的傻,这样的妖孽,为何在出世的时候,居然会被认为是危险的?聿修在离开小园的时候,回头望了一眼,其实真正危险的不是妖孽,是人,是那些不懂得真情难得的,那些阴险的、憎恨的、嫉妒的、邪恶的、居心叵测的人。 了然一笑,他拂手而去。这世上,不知道还有多少诡异的、恐怖的、人自己亲手炮制的案件,在等着他。 ※ ※ ※ “通微,你看我做的人参汤!”千夕小心翼翼地把一小碗参汤端到通微面前,“喝吧,只有一点点烫。” 通微摇头:“千夕啊!”他叹息,“你在养猪么?昨天喝党参,今天喝人参,更不用说前几天的三七、枸杞、冬虫夏草……你在养猪仔么?怕我不够胖,要把我养成胖子?” 千夕怯生生地道:“人家怕你血不够啊,每天都被我吸,我怕你会死掉。” “我不会死掉,只会被你喂成胖子。”通微无奈地把人参汤搁下,“你一天才吸一点点,怎么会死人?你不知道,像降灵那样鬼气深重的鬼,吸血也只吸一点。血,只是你用来维持活动的能量,并不是填饱肚子的饭菜啊。”他拍拍千夕的头,“你自己没有感觉到吗?每次你靠近火炉多一点,你就要多吸一点血,因为你是花妖,不能近火的。被火消耗的妖气,就要从我身上得到补充。” 他还没说完呢,千夕睁大眼睛,大惊失色:“那、那……那么,我每天都煮汤给你喝……岂不是在害你?你怎么不早说?我都煮了十五天了,天啊!天啊!”她赶快抢过递给通微的参汤,想了想不对,不是她煮的参汤的错,是她自己的错,又赶快还给他,“你快喝,你快喝啊!” 通微啼笑皆非:“我每天都在说,叫你不要靠近火,不要靠近火,是你一点也不放在心上,整天都要烧水啊,煮茶啊,做饭啊,做菜啊,煮汤啊,居然还要在房间里面烧香炉?”他低沉地笑,“你是不是嫌我们两个身上香得还不够,还要再弄出一点新鲜的出来才舒服?” 千夕低头嗅了嗅身上的樱花香,然后又嗅嗅通微身上的婆罗门花的幽香,“可是人家说,烧香可以避邪啊,不是很风雅吗?我知道你喜欢一些风雅的东西,像莲花什么的……”她越说越小声,看着通微,终于低下头去。 “避邪?”通微好笑地看着她,她居然还要避邪?她难道忘记了,她自己就是一个最大的“邪”么?是个邪得要遭天打雷劈的妖孽啊! “我——”千夕总是要忘记自己也是个令人害怕的东西,看见他笑,才反应过来:“你笑话我!” 通微笑着避开她捶过来的拳头,“是我不好,可以了吧?”喜欢看她娇嗔恼怒的样子,一点婴儿般的娇稚,傻得像个没长大的娃娃,对于死寂灰暗得太久远的心,是一种最温柔的慰藉啊。她总停留在十五岁,要她学习长大,还要一段时间,不需要很长,因为,她已经活过来了,不再是只懂得躲在角落里发抖的小鬼。她——曾经连苍天命运都不怕啊,她并非没有勇气或者无知,只不过单纯总要比复杂更容易让人快乐。她不愿意变得复杂,他也不喜欢太过聪明的人,像她这么毫无芥蒂地笑,真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。你看容隐什么时候这么笑过?则宁什么时候这么笑过?就算是他自己,也何曾可以这样简单地微笑?即使是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。 “咦?”千夕突然停止了打闹,微微侧过头,似乎在倾听什么,或者在嗅着什么气息。 通微也跟着她警觉起来。他们两个都有花香的体气,这屋子里原本散布着淡淡的花香,似樱花非樱花,似婆罗门非婆罗门,却是一股柔和好闻的味道。但此时,突然渗入了一股腐肉气息。 千夕一步一步后退,摊开双手,缓缓地拦在通微面前,低声道:“食心女。” 不错,冥冥之中,潜来的是鲜红色的食心女,看见人形的千夕,先是怔了一怔,才桀桀怪笑,“小鬼,你真了不起,从哪里弄来了这具身体?不如贡献给我,我就饶了你这小小的鬼女。” “你休想!”千夕依然看得见鲜红色的食心女,用她妖孽的眼睛,“你走开!” 她这种毫无威胁的恐吓只会让食心女更加桀桀怪笑,“是吗?我还是要吃他的心,鲜红的,活蹦乱跳的人心,干净的——”她对着通微移了过来,长长的指甲伸向通微的心口,“被封印的诅咒师——”她还没有发觉,通微的诅咒之力已经被他全部消耗完了。 “在哪里?”通微是人眼看不见妖孽,向千夕低叱。 “眼前三寸三分!”千夕说着,突然一伸手,向着食心女眉心点去。她突然想了起来,当初通微的“惊蝉”指,引雷打在她的眉心,让食心女受到重创,现在话声出口,想也不想,就一指点了出去。 就在她出手的同时,通微也一指点了出去。 是通微的指力,先点到了食心女的眉心,让她向后一倒,然后千夕再一点,在食心女的眉心,居然出现了一个樱花红的红印! 食心女怪叫一声,掩着眉心踉跄后退:“你这天杀的小鬼!” 千夕绝对有伤人性命的能力,只不过她不会用,这一点,不过让食心女微略受了一点轻伤,却已经让她悚然变色,知道眼前这个小鬼,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可以任她一爪捏成碎片的没有用的东西。 千夕没想到自己——点,可以让食心女受创,反而呆了一呆。 但她这一点,却给无形无迹的食心女标明了痕迹,通微看见空中陡然多了一个粉红色的圆点,微微一笑,捺指向那里点去。他虽然没了诅咒的力量,但婆罗门花的气息,干净而残酷的味道,却是污秽的食心女最禁忌的,她之所要吃通微的心,也是向往他残酷而干净的血缘,吃过了他的心之后,就会获得不惧怕洁净的力量。 一指、两指、三指!食心女的眉心被千夕和通微一连点了三指,爆喝一声,她长身向通微扑了过来,按道理通微本不可能攻击到她身上,她是数百年厉鬼而化成的妖孽!这才是真正的妖孽!而她却不知道,正是因为她化为妖孽,所以通微才攻击得到她!因为他与妖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,他亲手创造了一个妖孽,而且整天都和妖孽在一起,对于妖孽的形与气,怎么能不清楚?那种——被苍天憎恨遗弃的东西…… “回来!”千夕看见她行动如风,指甲爆长,她一声娇叱,软软的五指一张一拂,五朵樱花,随袖而出,轻飘飘地贴在了食心女的额头和面颊上。 “啊——”食心女还没扑到通微面前,陡然倒地哀号,一阵阵凄厉的惨叫,鲜红的颜色变成了暗红。 “她怕花朵?”千夕当机立断,对着那边樱花园一指,“来!” 缤纷的樱花,如飘零的落叶,纷纷扬扬地落在食心女身上,食心女在樱花丛中嚎叫翻滚,却不消失。 “她怕的不是花朵,是香气,干净的香气。”通微低沉地道。 “香气?”千夕推了一把通微,“樱花是没有什么香味的,不太香的。” 通微播了摇头,明白千夕的意思,微一拍手,另一种花无声地绽放,开的时候一股类似莲花的清香倾泻,飘零下的白花或许不多,但食心女惨然哀号,化为一块黑色的焦炭,神形俱毁。 千夕伸出双手,一手接住一朵迟落的樱花,一手接住婆罗门花,孤立在逐渐消失的花瓣风中,“为什么香气却是致她死命的凶器,讨人喜欢的香气——” “那是因为她太污秽了,经受不起,干净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伤害,何况婆罗门花本就残忍,不如你樱花温柔。”通微淡淡地道。 千夕淡然一笑,“我也是妖孽啊,”她松手放开那两片逐渐消失的花瓣,看它在风里淡去,“但我是干净的妖孽……” 通微搂住她的腰,“不错,只要心是干净的,那就什么也不怕。” 他话中有话,只要心是干净的,没有见不得人的阴沉,就算是天,我也不怕,千夕凝视着万里无云的晴天,“我在想……” “什么?” “我在想,我或许不仅仅能做一个干净的妖,或许,我还可以傲一个救人的妖,”她沉吟,然后抬头笑,“我要让它后悔,让它知道,妖孽,并不是个个都像它想的那么坏的,我要做一个好妖精。” 她说:“我要做—个好妖精。”笑得天使也没有她纯洁而快乐。 第九章 神仙 三月三日。 “格啦”一声。 “通微,我打破了花瓶,”远远的,千夕拿着块抹布在抹书桌,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细瓷花瓶,叫了起来:“你来看啊,这里有个卦呢。” 通微在打扫前庭的落叶,闻言奔了回来,“我看看。” 千夕把书桌收拾干净,正蹲下来看地上奇怪的图形排列,她和通微一起长大,对于玄门数术,还是懂一点的。 通微放下扫帚,走了过来,看了一眼,低声道:“蛊。元亨,利涉大川。先甲三日,后甲三日。” “这不是吉卦。”千夕的水平只能看到这里,“又有危险吗?老天还是要和我们过不去?” 通微顿了一顿:“这不是对着我们的,如果是和卦师本身有关的卦相,我就看不懂了。” “它在说什么?”千夕自言自语:“蛊卦,意为迷乱,是一件大坏事。” 通微拾起花瓶的碎片,心平气和地道:“是虫灾。” “哦,蛊卦,预示虫灾。”千夕帮忙收拾花瓶的碎片,“哪里的虫灾?” “在‘随’位,与‘观’位之间。”通微脚踏六十四卦位,微微一笑,“不仅是虫灾,或许还有其他灾祸。你没有一点感觉吗?”他有预言之能,但是千夕既然是妖孽,对于天灾人祸,她应该比常人更有感应才是。 千夕闭起眼睛,“嗯。”顿了一顿,她睁开眼睛,“是地震!” “对!”通微没什么感情地道,“前三日,后三日,不出六日,西南之方,必有地震!虫灾相伴地震而来,这一次,只怕要死不少人了。” “我们去救人好不好?”千夕道,大大的眼睛干净纯澈,“这么严重的灾荒,必定要死好多好多人。我死过,死掉的滋味,是很难过的。”她温柔而近乎恳求地抬起头看着通微,“想到要和自己所爱的人分离,想到会带给自己所爱的人痛苦,而自己又无能为力,那样死去的时候,是会很痛苦、很痛苦的!” 通微只是淡然一笑,他这一生只珍爱这一个人,别人的死活,他很少关心,伸出修长的手指,他轻轻拨开千夕跟前散落的发丝,低声道:“这是你慈悲,不是我慈悲。” “我们去救人好不好?”千夕恳求。 通微凝视着她的眼睛,最终微微一笑,谈淡地道:“好。” ※ ※ ※ 西南诸州。 蝗灾满地,先是蝗虫啃光了地里的庄稼,颗粒无收,民众对天磕头,血流满地,却无济于事。蝗虫来的时候连茅草屋都啃去,无力杀虫的人只能在地上哀嚎痛哭,徒叹奈何! “奶奶,奶奶,”有个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,远远地扑向望天的老太婆。婆婆已经白发苍苍,手里握着一把从地里拾回来的干瘪的稻谷,但是有一半,已经给蝗虫啃去了…… “奶奶,我肚子好饿啊。”孩子大哭。 婆婆轻轻抚摸着孙子的头发:“奶奶晚上就给孙孙做饭……” 孩子天真地抱着奶奶:“为什么不可以现在做饭呢?到了晚上,还要很久很久啊。” 为什么要等到晚上?婆婆凄凉地抱着孩子,因为奶奶现在只有这一把谷子,还要到别人的地里去捡,还不知道,会不会被人打死,晚上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—— 望着天色,天色怎么如此昏黄灰暗?就像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灾难。 “稻谷。”突然,有个清脆的女孩的声音在头顶说。 婆婆吃了一惊抬起头来,看见一个穿粉红樱花衣服的女孩摊开手,掌心里是一把稻谷,不不,不是稻谷,是干净的、雪白的大米!她的目光往上移,那女孩有一双大大的眼睛,看见了她惊愕的样子,把大米放在她手心里,把手收回背后去,有些腼腆地笑了笑,弯起了眼睛,好可爱。 “神仙姐姐?”孩子惊奇地看着她。 女孩有点羞涩,把另一只手伸了出来,把握在手心里的另一把大米也放在婆婆的面前:“现在可以做饭了。” 孩子吸了吸鼻子:“神仙姐姐,你好香啊,像饭团一样香。”他从未见过北方的樱花,只觉得最香的就是饭团的香。 饭团?女孩有点惊愕,随即笑了,背起手,低下头看他:“灾难很快就过去了,等着奶奶做饭去吧,要乖啊。”她教人的口气也像个孩子,柔柔地。 “这位姑娘,不,这位仙姑,”婆婆要给她磕头,“苍天有眼!苍天有眼!” 女孩的笑声风铃一般清脆,“不要啦,婆婆,你带着孙儿到那边山头去躲一躲,过会儿要地震了。” “地……震?”婆婆用衣服兜着大米,紧紧地抓着孙子,“要地震了?” “是啊,”女孩笑颜灿烂,“不怕啊,不是很大的地震,躲到那边山头去,就不怕啦。”她遥遥指着那边的山丘,“这里可能要全部给震毁了,去那里吧,那里安全。” “仙姑……仙子。”婆婆抱起孙儿往那里走,嘴里喃喃地念叨着。 “去那里吧,已经有很多人都去了。”女孩递给她一个布包,“这是稻谷,你带着,去山上做饭吧。” 婆婆突然咚咚对她磕了两个响头:“老婆子从今往后,必定尽心尽力供奉仙子。” 啊?女孩只是灿烂地笑着,从衣服上解下一条带子,小心地帮她把兜在衣服下摆的大米系好,“去吧,那边山上有个人也会帮你的。”她很认真地说了一声:“我不是神仙啊,不要叫我仙姑。” “那么姑娘是?”婆婆呆呆地看着她在自己又残又破的衣服上系了一条粉红色的丝缎,打了一个漂亮的结子。突然看见那如花般灿烂的女孩侧过头来,笑道:“我叫千夕,”她指着天空,“因为,我要陪伴一个人一辈子,陪他一千个除夕,就算分开了,死去了也还是会在一起的。”她这样说,婆婆不懂,只是呆呆地觉得她笑指天空的样子很美。 孩子却好奇地拉拉她的衣服,“山上还有像姐姐一样的神仙吗?” 千夕很认真地想了想:“山上没有神仙。” 孩子露出失望的神色。 “但是山上有一个和我一样‘像饭团一样香’的人。”千夕拍拍孩子的头,笑着:“记住啊,上了山之后,问他要饭团,他会给你的。” “哦。”孩子乖乖地点头。 千夕自豪地向着夕阳去寻找下一个需要她帮助的人。 夕阳风里,她的衣袂飘飘,灿烂的笑意,就像一个,真正的神仙姐姐。 谁说谁是妖孽呢?如有妖孽的心,神仙也是妖孽,如有神仙的心,妖孽也是神仙。 天空中,有个人一直看着这一切。纯洁皎洁,散发着光线的白色,所以人们从地下往天空看,不可能看见他。看着千夕踏着夕阳,他若有所思地,用右手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左手的指甲。 那边的山丘上,通微用他孤意如莲,忧悒如月的气质,淡淡地面对着一千多名被千夕通知前来避难的百姓,上来一个,就递给一份饭食。 他可没有千夕那样温暖的笑颜,其实地不地震,他无所谓,他会在这里,只因为千夕。那是她的慈悲,而不是他多情。 他就那么淡淡地坐着,等着千夕最后上来。他那孤寂冷傲的气质合着一股淡淡清冷的莲花香,就足以让上山来的人乖乖听话,秩序井然,谁也不敢大声喧哗,只是偶尔偷看通微那么两眼,心里还有些发悚。 此时山下突然起了一阵轻微而宏远的轰鸣,山上的人纷纷惊骇相拥,有些大胆的就站上山头看。只见山下原本他们生活的地方,起了一阵灰黄的尘烟,因为遥远,大地似乎在无声无息中龟裂成许多不相连的片断,还有些牲畜在摇晃起伏的大地上奔跑,有些掉进龟裂开的裂缝里,虽然山高听不见野兽的嘶吼,但是这样远远眺着,因为无声,所以更显得生命消失得简单,而且迅速。 天地,喜怒无常,天地动怒,人命就如同草芥。 在裂缝之间,有些来不及上山的人比之牲畜在裂缝之中更显得渺小,挣扎之状,也更为悲惨,却有一个粉红色的影子,往往在这千钧一发,把人拉了上来。 通微带着淡笑看着,悠然抱膝望着苍天。你看,你不让她出世,她偏偏要出世;你认为她不可容忍,她却被这些百姓们当作神仙,越发地向你膜拜,说到底,你该感激她的。 “通微!” 山头上一声清脆的呼唤,随着十几个劫后余生的人奔上山来,一个粉红色的人影一闪,扑入通微的怀里,笑颜如花:“救人很开心呢。” 通微不置可否地托起她微微带汗的红扑扑的脸颊,她的身上此刻洋溢着橙花的香味。通微托起她的脸,吻了下去,唇边,微微带了一丝促狭的笑意。 千夕被吻了一下,呆了一呆,大叫一声,跳了起来,满脸绯红:“你干什么啊!” “哈哈哈——”周围原本被通微的冷淡压得死寂的人群,突然都笑了起来。 “傻孩子,公子喜欢你啊,你们富贵人家或许以为不成体统,但我们乡下人不讲那么多规矩。”带着孙儿的那个婆婆把千夕绑在她腰上的粉红丝缎解了下来,给她系在头上,打成一朵花,“从明儿开始,你就不要穿姑娘衣服啦,算是现在老婆子给你做媒,嫁给这位公子了。”婆婆老皱的脸笑得像一朵菊花,“像神仙一样的姑娘,肯定是老天爷生错了,把仙姑放下凡间来了。阿弥陀佛,真真漂亮的姑娘,怎么见得就有这么大本事?要是我家阿狗日后娶到这么一个花朵似的媳妇,我在地下都要笑醒了!” 婆婆一边打花一边唠唠叨叨,千夕又羞又恼的眼睛亮亮的,清晰地映出通微的影子,四周的人开始欢笑起哄。通微似笑非笑,那眉宇间的孤意冷傲,升华成了一种——我本傲然超脱于人世间,俯首看红尘,只为你一个人,我愿坠入红尘,只要,你能和我在一起——那样偏执的温柔。 “通微。”她怔怔傻傻地低唤。 “嗯。”通微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,宠溺地应了一声。 千夕笑靥如花,再一次扑入了通微怀里。 我不说感动,只因为,我和你一样,一样。 ※ ※ ※ 夜里。 祭神坛。 “叮咚”两声,钱币互撞的声音。 “没见过,做神的人也喜欢钱的。”降灵的声音,依然闷闷的,无可无不可的。水晶般诡异漂亮的他在祭神坛上漂浮,缓缓地起伏,望着天空中缓缓降下来的一个白色的影子。 降下来的人一手抛起两个钱币,在空中互撞了一下,才划过一道弧线落入掌心,闻言古怪地笑了笑:“啊,我不是神。好久不见了,降灵,没想到你这家伙居然还在这里,算算有多久了?一千多年了?嘿!”白色的人影背后隐约有着洁白焕发着圣洁光辉的羽翼,但是在夜色里,隐隐约约的,似有,还无。 “都过了这么久,你还是使者啊。”降灵漫不经心地道:“我以为你应该晋升为神仙了,结果你还没有。” “叮咚”,又是钱币的一声撞击,白色的使者也是那么无可无不可地回答:“我对做神没有兴趣,过了这么多年,论资格你早就可以入天,为什么你还留在这里做鬼?你问过自己没有?” 降灵也是困惑地回答:“为什么我还留在这里做鬼?我忘了。”他抬头看着“使者”,“你又为什么不肯成神?做神有什么不好,” 使者饶有兴趣地只是抛着那两个钱币,那是两个有着古老花纹的银币,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东西,“为什么不肯成神?”他想了想,耸耸肩,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地回答:“谁记得?做使者有什么不好?”他缓缓降落下来,和降灵平视,“天地两大使者,善使者,恶使者,既然善喜欢多管闲事,处处做好人,我自然乐得清闲。” “恶使者?”降灵奇怪地看着他,使者的轮廓优雅尊贵,有着一种圣洁的光彩,“你不是叫——”他自言自语,“我忘记了,你不是叫……什么的,那个名字么?怎么——” 使者狡黠地笑,“忘记了就算了,从前的事现在还有谁记得?毕竟都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”无聊地抛起钱币,再一次“叮咚”一声,“我和善商量好,恶使者太难听,他叫做善,我叫做使者。” 降灵根本就没注意听他说话,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。 从前的事还有谁记得?一个成了神,一个成了鬼,还有些什么人,早已忘却。一千多年前,究竟发生过一些什么?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去的?又是为了什么而留在这里徘徊千年不改? 谁知道呢?就像使者说他忘了为什么执意不肯成为神,千年以前的过去,是刻意被人遗忘的吧,或许,有一段比死亡更惨痛的记忆,所以…… “叮咚!” 钱币再度相撞,使者无聊地看着手心里的钱币,“这次如果不是个小妖闹得不得安宁,我差点忘了你还在这世界上。” “哦。”降灵一点也不觉得什么,“我也忘了,太久了,我连你的名字都忘了。” “嘿!”使者嘿嘿地笑,“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没脑。” 降灵无所谓地在祭神坛上转了一个圈,穿过月光,“你还是和以前一样,”他显然也想学着使者的口气说一句什么,想了很久,才说了一个词,“很坏。” 很坏?使者摇摇头:“这么多年了,你还真是一点进步也没有。亏我这么殷勤来看你。”他微微竖起一支手指,漫不经心地问,“前些日子,听说你被那背叛者的后人,封到了这石头底下?你还真不怕羞,这种事情,居然也可以让它发生?” “哦。”降灵听了和没听见一样,也不觉得这是一种教训加讽刺。 “哦什么哦?”使者耸耸肩,指甲对着钱币一顶,“叮咚”两声,钱币从空中掉落,划成两个闪烁着银光的弧线,滚到祭神坛上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。 “通微和我打赌,说就算是鬼,也不一定抵消得了他符咒的力量。”降灵看着那两个银币滚落的方向,“而且他说,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的,”他自言自语,“他说,不会总是只有我一个人的。” 嗯?使者微微扬起眉毛,原来如此。怕——降灵——寂寞吗?所以故意把他封到祭神坛底下,让圣香来救他,让容隐来救他,以此证明,大家都是关心他的。 关心?使者伸了一个懒腰,真是可笑的人类,降灵不会懂得什么叫做关心,就算你叫一千个人来关心他,他还是不会理解的,就像当年一样,他到死,也不懂为什么有人会拼了命来爱他,也有人,会拼了命来恨他…… “唉,”他打了个呵欠,自言自语,“无聊,我要回去了,你呢?还在这里等啊?” “等?”降灵迷惑地问,“我要等什么?” “我怎么会知道?你要等什么,你不知道,却来问我?”使者摇头,“等天亮喽,我要走了,你慢慢等。”他慢慢地升上去,隐约,背后有张开的,散发着丝弦般光线的,圣洁皎洁的羽翼,笼罩着一层的洁白的光晕,“下次再见了。” “再见。”降灵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,依旧在黑暗中飘浮着,水晶般诡异的漂亮。 “你还真不留恋啊,有时候我也不得不羡慕,你这没脑的好处。”使者缓缓地上飘离开,声音也渐渐地远去。 降灵也渐渐散去,天亮了,天亮了,他等到,天亮了…… 每一个天亮。 每一天,他都等到天亮,但要等的,真的只是天亮,而已吗? 天,不需要等,每天,都是会亮的。 每天,太阳会从相同的地方升起来。 一千多年…… 都是,一样的…… 第十章 通微一掌的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通微这一掌用尽全力,甚至用出了他十二层的功力,一并发泄他这一个月来的哀戚,一掌接触到了实处,掌力一吐无遗。他心头滚着一片火热,一片冰凉,太多太多的凄苦,像一团冰凉的火焰,如果不能借此倾吐,可能就要把他整个人焚毁,烧尽,变成飞灰……这一掌吐了出去,他的心头微微一清,这才脸色微变,他才知道,和他对掌的人是谁?! 好——惨——圣香双掌交实,一连退了七八步,“砰”的一屁股坐在地上!对于活了二十多年的圣香来说,大概就是今天最凄惨了!他非但没有人怜爱疼惜,反而作了一回他从来都不想做的出气桶。 通微如影随形,跟着纵了过来:“你,”他的脸色仍然很阴沉,但是眉宇间郁结的哀戚已经大见消散,至少没有了那一个人郁结致死的寂然。他的心情还没调整过来,关切的话他说不出口,只用他一双眼睛望着圣香。 圣香双手撑地,脸色苍白,却还是笑吟吟:“我终于试出来,你这巫婆的底限,咳咳,底限是多少了。”他分明就不见得好受,却还是笑,一张玲珑漂亮的脸一刹那变成极度苍白,神态还是圣香的神态。 “你,没有受伤吗?”通微对他伸出手,神态有点默然。 “差一点,”圣香呵呵地笑,“你这巫婆,也就比我强那么,一点点,要打伤我,大概还差那么一点点,”他收起撑地的一只手,压住胸口,咳了几声,“不过你这一掌大有前途,可以匹敌什么密宗的阿曼罗大手印,好好的发扬光大,也许你也可以自创一门什么巫婆宗敌我不分见人就杀手印。” “闭嘴!”通微冷冷地看着他,“不要这么多话,多嘴多舌,是在嫌你自己命长吗?” 圣香古怪地看着通微,叹了口气:“如果不是我已经看了你一炷香时间了,我肯定以为你是冒充的!”他拍拍尘土从地上爬起来,“我认识的巫婆,从来不发脾气,淡淡得像一朵莲花,香香得也像一朵莲花,多干净多舒服的人,怎么会变成你这幅样子?” 通微的脸色陡然煞白,苍白得不见颜色,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,乌黑得深不见底,那是,千夕最常有的表情,他似乎在颤抖,又似乎,等待着什么温暖的东西可以温暖他的寒冷,摇了摇头,他什么也没说。 圣香站了起来,一只手还压着胸口,他大概被通微一掌诱发了心病宿疾,这一会儿已经痛得连眉头都皱了起来:“巫婆,你听我说,其实,生生死死,也不一定就真的如你想象的那么重要,是人都要死的,只要在活着的时候没有遗憾,活得快乐,那么就算死掉,也不算是很痛苦的事情。”说了这阵子话,他的鬓角开始渗出冷汗,他的心病宿疾虽然不太严重,也不常发作,但发作起来还是很要命的,“就像我问降灵,我会不会长生不死?降灵说,不会。”他真挚地看着通微,叹了口气,“你知道吗?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答案,但是我仍然忍不住要问,因为,我真得很怕死。” 通微失去神采的眠珠这时候才微微动了一下,他从来没有听嬉笑怒骂游戏人间的圣香,对谁说出几句心里话,今日如果不是他特意要留下来劝他,他绝不会说。 “从小人家就告诉我我有心病,说我长不大,说我会早死,”圣香眼里有疲倦的神色,“我从来都不爱听,我喜欢花,喜欢鸟,喜欢白糖花生,喜欢玫瑰糕点,还喜欢美人喜欢被人宠被人纵容,我怎么舍得死掉?所以我挖空心思地要多活久一点,我学武功,我很会保养自己,很会保护自己,因为我真的舍不得就这样死掉,这个人世,有那么多好玩的东西可以玩,有那么多人纵容疼惜我,我怎么舍得死掉?怎么忍心死掉?一直到我遇到岐阳。”他的眼色微微有些深,“从那个时候起,我真的知道自己不会早死,突然之间,我完全地失去了目标,你明不明白那种感觉?我花了十几年去做的事情,突然之间,别人告诉你,你做到了,事情解决了,那我呢?我往后要怎么办?我已经,习惯了那种努力,习惯了以为自己会死掉的想法。” 通微沉默地听,圣香很罕见要对人诉说心事,这一席话,大概这一辈子,他不会再说第二次。 “我突然觉得,其实,死掉也不是一件真的很令人害怕的事情,我为了活下来努力了十六年,等到我真的不会死掉了,才发现,自己这十六年,恐惧的时间多于快乐,担惊受怕的时候,多于我闭上眼睛睡觉的时间,虽然我总是笑,但是我心里真得很害怕,没有人能够帮我,”圣香闭上眼睛,“我就这样过了我自己的十六年,有必要吗?知道了不会死掉之后,我突然觉得,一个人活得长还是短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,在活着的时候,不要有遗憾,在死的时候,不要有牵挂,那么生生死死,活得长活得短,都是一样的。我荒废了我的十六年,其实,完全没有必要!” 通微凝视着圣香,这样一个锦绣富贵的少爷公子,脑子里究竟,想的是些什么? “就像蜗牛有蜗牛的生死,蜻蜓有蜻蜓的生死,一棵青菜一棵白菜也有它的生死,寿命长短并不是一件值得遗憾的事情,值得遗憾的是,在死去的时候,是不是还带着不甘愿的心情?是不是还有些东西无法放开?遗憾着有些东西我这一生都无法得到?”圣香的发丝在风里飘动,“如果可以无憾,活到一百岁和活到二十岁是一样的。” “你想说什么?”通微沉默了许久,才开口问。 “我想说的是,如果她是甘愿为了你死去的,你不必为她痛苦,因为她并不一定有遗憾。”圣香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:“你不必为了她的早夭而感到痛苦,她为了你活着而死去,你活着,她就不会哀怨的。” 通微冷笑:“我不是在哀怨她死去,”他抑住眼泪,“事实上她死去五年,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,在樱花开放的那一天,看见她死亡……” 圣香的心病宿疾发作过一阵缓和下来,他微微摇了头,乌黑的发丝就在他眼前飘:“我只是不希望你痛苦。” “我是在怨恨一直到她死,一直到她魂飞魄散,我们还没有爱过!你知道吗?”通微紧紧地握起拳头,“我们还没有认真地爱过,还没有真实地爱过!那一年,她十五岁,我十七岁,我们都还太年轻!太年轻……”他的眼眶再一次好热,“我们还没有真的爱过,她就死去。然后让我打成魂魄的碎片,我怎么能没有遗憾?她怎么能够没有遗憾?她……她……从小就跟在我身后,死后魂魄跟随我五年,我竟然不知道!我亲手杀死了她,她不曾恨过我,而我,就在也许可以和她见面的一个时辰之前,亲手、再一次,把她毁灭!”他眼里是狼狈的热泪,“我修炼道术是为了和她见面,不是为了毁灭她!可是我……我……”他说不下去,用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,似乎感到非常非常地冷。 圣香无语,他的脸色也很苍白看着通微。 “这一次,是我永远地失去她。人死,还可以化鬼;魂散,连形迹都没有,没有来生,没有梦,我将什么也没有,什么也挽留不住!”通微紧紧地抓住那一串魂石,“她留下一串石头给我做什么?嘲笑我连最在乎的人的形状都保不住吗?”他说到最后,已经无法掩饰地泪流满面。 “不是的。当人有遗憾未消,心愿未了的时候,总会有着特别的力量,有些人会特别地勇敢,有些人会特别地坚强。尤其鬼,那几乎是一个人强烈要得偿心愿,要实现愿望的希望的凝结,你要相信,如果她和你一样有着遗憾,她必会有强大的力量,可以创造奇迹。”圣香把一个东西交在通微掌心里,让他握住,“你如果爱她,就相信她,如果她有遗憾,就会有奇迹,她留下了魂石,就是留下了转机。” 通微无暇看圣香给他的是什么,他已经太狼狈,无法兼顾那许多。 圣香拍拍他的肩,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笑意:“你要相信天,相信奇迹,像你这样的人,苍天是不会亏待你的。” “像我这样的人?像我这样,世间最不祥之人?”通微低低地道。 “无论她是生是死,能生能死,我都希望你能够看得开,为了你能够活着,死在你的怀里,然后为了你魂散,未必就是一种悲哀的结局。”圣香笑了,“就好像如果我今天死了,我也不会太怨老天爷一样,我这几年,实在玩痛快了。” 通微凝视着圣香,也许圣香说的不一定对,他也不会听,他也不会信,但是圣香今天一席话,足以令通微终生不忘!“你真的不是怕死吗?”他低声问。 圣香笑意灿烂:“啊?我怕死,因为我也有遗憾,但是我没有野心,就算老天爷要我立刻死,我立刻听命。”他比划了一个引颈待戮的姿势,“我虽然有遗憾,但是并没有像你一样有野心。” 圣香意有所指。 通微不是圣香,他没有圣香达观知命,没有他活得潇洒自在,没有他想得透彻,但他比圣香激烈,他的感情比圣香来得深刻,深得刻骨,深得,如果得不到解脱他就会毁了他自己!他有野心!他想要的,就一定要得到!何况,那份感情,本就属于他的!是他错过,是他罔顾,是他,亲手毁灭了所有可能的快乐!所以他无法原谅自己!爱得越深刻,就渴盼得越热切,渴盼得越热切,在一切消失的时候,遗恨就更加灼热得烧伤了自己。因为对得到太渴望,所以在失望,甚至绝望之后,对自己有着深深地怨恨,甚至是怨毒啊! 不能,原谅自己—— 他没有圣香达观,所以虽然他明白那个道理,他却做不到—— 要真正地看破生死,要超脱到连爱也看淡,连自己最渴望的东西也能泰然,能真正地洒脱自在,他不是圣香,他做不到!或许他的血液里,天生就偏执得疯狂,对于想要的,就一定要得到,如果得不到,要么毁灭,要么,让整个世界陪葬!因为如此,所以他无论经历了多少悲哀起伏,多少生死烟云,多少寂寞等待,那渴望,都不会消褪了激情和灼热!他无法淡然,无法淡然!但是,至少如今,他心里抑郁的痛苦,已经随着他那一掌和他自己的狼狈,发泄了出来,至少他现在可以控制住自己,不做出一些疯狂的行为出来。低下头,圣香塞在他手里让他握着的是一本《金刚经》。 “圣香,我感激。”他没说他到底是听进去了多少,也没说他愿不愿意看开豁达,只不过用力拍了拍圣香的后背,说了这五个字。 (祀风师乐舞·完)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om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